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八
次日,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木然着一张脸,听着母亲的愤恨之语。 她转头,看着一脸怨憎的母亲,突然觉得全身都是一阵阵地酸痛,一阵阵地疲乏—— 这么些年…… 她真的累了。 茫然地,她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 入宫前母亲对她的保证…… ——且可放心罢!太子殿下知道纳你为太子妃时,可欢喜得不得了呢…… 当时的母亲,是这般说的罢? 那样欢喜的笑容,那样得意的笑容…… 叫她一刹那间也真的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一个幸福的,美好的未来。 一个虽身居君上,必然不得不有三妻四妾,却始终以情意待己的好夫郎…… 可是后来呢? …… 那一夜,她永远记得,也永远忘不了那样的痛…… 她披着头纱,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承恩殿里,呆呆地听着门外侍婢们的议论…… ——太子殿下也太过份了罢?今日好歹也是咱们太子妃娘娘入正的好日子啊! 于礼于理,都应当留在承恩殿罢? ——不是说殿下因为思母之甚,所以留在宫中立政殿了么? ——唉呀!哪里去立政殿了!分明是被宜秋宫那个刘氏给勾了去好罢? ——啊啊?!怎么会这样啊!好歹咱们娘娘也是正宫太子妃啊!怎么能让一个…… ——你说了又有什么用?!这宫里本就是如此!谁受宠,谁便是大的!你且不提别个,只提那如今的后廷之中,贵妃娘娘身居高位,可是那徐婕妤受宠如此,不还是将贵妃娘娘的妹子韦昭容给扳了个底儿倒?! ——那……那咱们娘娘…… ——唉,也是咱们娘娘命苦,也怪那大长公主实在是不知道轻重……只是一心看着咱们娘娘好,又昧着咱们娘娘是氏族第一门的好出身,于是铁死了心地要……要硬推给太子殿下做了正妃…… ——唉?!你是说……你是说太子殿下其实…… ——嗯!可不是?! 倒也不是说殿下不曾思虑过这些事,只是依礼太子殿下刚刚承储,论理论德,都应当是国事定后才行大礼的。 可是大长公主急着给太子殿下寻个好亲事,也不给咱们娘娘与殿下议媒议亲的机会,就这么定下来了。 你想啊,这天家李氏虽然不比咱们氏族门第光远,可到底也是天家威严,这么来着,就算是咱们娘娘再好,难免也会被那天家里的人看得下了一些…… 真是委屈死了咱们娘娘了! …… 她眨了眨眼,看着母亲飞快地动着的嘴皮,完全没有想要再听清楚她说什么的意思,反而思绪陷入了另外一层深远的世界里…… ——你说什么?!咱们太子殿下早就有了心上人?! ——可不是?!你说这不是害死了咱们家娘娘么?!而且那太子殿下也是真……唉!总之居然看上了个内职女官!就是那个武媚娘! ——这怎么成?!咱们娘娘这等尊贵的人儿,怎么能与那等下贱货同侍一主?!何况太子殿下如此尊贵的人儿,自然也该知道些近清避浊的理儿罢?! 不成不成,这事儿得说与咱们老夫人听!得让老夫人与咱们娘娘出个主意! …… ——什么?!那个武媚娘?! 哼!不过是个买来的国公家的女儿罢了! 这一辈子能够侍奉先帝身为才人,已然是她到了头的福分了。娘娘可不必为这等女人费心烦神…… ……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感觉到不安的罢?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始隐约明白,似乎当年,自己入宫的时候…… 王善柔突然停了下来,目光怔怔地盯着嘴皮子还是动个不停的母亲: “母亲……您是什么时候知道,陛下早已对那武媚娘心中生的呢?” 一句话,问得柳氏突然怔住,张着口,半晌无以回答。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千秋殿中,内寝。 萧淑妃披着长发,呆呆地看着面前烛火。 突然,她长叹口气,轻轻地问着身边的人: “听说皇后母亲今日午后又入宫见她了?” “可不是? 这个柳氏也真是过得火了。 明明陛下最恨她入宫来搬弄些是非的,偏偏她还要来。 且不止是她,便是她那个视为宝贝心肝的女儿也是…… 一有什么事,便定要去寻她这个爱撺掇是非的娘来帮着出主意…… 这些年宫里大大小小的事,若是没了这柳氏,怕是也能清静不少呢!” 萧淑妃淡淡道: “她是她的母亲,送了女儿入宫,就是为了争得一份耀宠,女儿如今身为中宫却不得上幸,甚至眼前地位岌岌可危,她会如此,也不奇怪。” 近侍咬了咬下唇,犹豫道: “娘娘,可是那武媚娘……她可……” “天意如此,本宫又能如何?” 萧淑妃目光惨然,淡然,亦萧然: “本宫已至此,所能求者,唯素节可安好,唯那两个丫头也能好好地……便是足了。 其他的,本宫还能想什么呢?” “可娘娘,若是那武媚娘此胎果如那些太医们所说又是男胎,咱们雍王殿下可就……” “无论如何,陛下眼下还是看重着素节的,他的名号,他的封地,一直都没有动。 若是本宫再行些不必要之事,只会让这孩子最后的一点父恩,也会因此消灭殆尽…… 你也告诉下面的人,这些日子,务必不要做些什么手段出来…… 明白么? 说句大白点儿的话,眼下陛下把武媚娘再怀男胎的事情公布天下,无非就是想借着此番之事,试探一下本宫与王氏,看看到底会是哪一家的出的手…… 如此一来,连带着那个小丫头的前事,也便一并清算了。” 近侍立时噤言,不语。 萧淑妃也不再多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烛火好一会儿,才突然起身道: “熄灯罢……本宫累了,真的累了……” 灯,渐渐灭了,最后一点光辉将她长长的榴红色衣摆映成了一片血红,艳丽而刺目。 …… 唐永徽五年四月中。 万年宫。 大宝殿。 午后。 李治忽闻内殿急报,道昭仪武氏忽急纳请其入内,道有要事相商。 李治依言,急急而入,乃见武媚娘面色苍白,捂心皱眉。 当时便惊得李治龙颜大变,又因有前番芙蓉羹事,便急喝左右,速召太医入内! 不时太医乃入,诊之,断得竟再中其毒,且此毒与前番芙蓉羹之毒相同,手法也一致—— 此番却是落在了茶水之中。 李治闻言当真是震怒非常,立时着令大理寺即刻入万年宫,务必彻查清楚此事到底为何人所指! 一时间,万年宫上下人心暗动! 是夜。 万年宫。 大宝殿。 后寝。 当媚娘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脸淡然地微笑着,握着自己手的李治。 眨眨眼,仍然睡意朦胧的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徐徐道: “你这般,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毕竟之前一记已然叫慕容嫣盯死了韩王了。 何必再如此?” “韩王眼下是没有什么动静了,可还有王萧二氏。” 李治轻声道: “若是不借此良机,也敲打她们一番,只怕早晚你还是要出事。” 媚娘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道: “那治郎何意? 是要先动箫,还是先移王?” “萧氏如此,已是日薄西山之态,想必也不能成了什么大事。 早晚而已,何况她萧氏一门向来人丁不兴,便是掀些风浪出来,也一时大不了。 不过是萧氏自己厉害,在宫中这些年经营得宜,所以才能危胁于你。 然经前番之事一折腾,就是这些在朝中为数不多的人也折腾得没几人了,所以实在不必担忧。 可是王氏不同。 王氏一门兴旺,于朝中势力亦是强盛,若不及时动手,怕有危于你的事,他们还是会照为之的。 为了孩子,为了你,还是早兴此念的好。” 媚娘垂眼: “那么,治郎要动的是谁?” “要动王氏,则先移柳门。 柳氏一门这些年来仗着皇后于正宫之位,素行之恶实在是多不胜举。 便是那皇后之母,这些年里没得停地入宫中来煽动事非,也实在是不能再忍。 自然后廷之中先从她动手。 至于柳门之中的另外一人……” 李治沉吟一番才轻道: “也许不必我动手,只要皇后之母被谪离斥出宫门一番,那么自然他便也知道该如何进退了。” 媚娘抬眼,轻轻道: “治郎要贬柳奭?” “他占着这个位子也占得久了,所行之事,也没得见几件抬得上台面的。 虽说无甚大过,可到底也不成大功…… 这样的人,朝中上下实在尽皆都是,不必留他这一个。” 媚娘沉默,良久方道: “若此番柳奭非皇后之舅…… 那治郎还会贬他么?” 李治沉默,半晌才轻道: “若他不是,我自然也愿意留他的。 说了,他无大功,可也无大过。 但是正因为他是皇后之舅,有些事,便不能容得了。 否则只会教朝中上下,都以为朕有心助势外戚。” “……还请治郎好好儿记得今日之言……日后也要记得,一定不要助势外戚才好。” 媚娘看着李治,深远的目光,清凉如水。 李治心中一动,却轻道:“你……想通了?” “躲不掉的,那便只能如此了。” 媚娘淡淡道: “若一朝媚娘身为皇后,那么弘儿便逃不离这天下重担。那么…… 若果如此,还是早些为弘儿打算的好。 这样的事番连三,暗害加谋…… 不能让孩子长大之后,不知道如何保护好自己。” 李治不语,半晌才轻叹一声,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一世……苦了你,也苦了弘儿,嫣儿……还有咱们这个小孩儿…… 我向你保证,媚娘,来世,我必不再将你与孩子们,带入这等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