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五
片刻之后。 万年宫。 大宝殿后寝。 媚娘眼见得德安奉来这般奇色宝石,心知李治念念在己,又是喜爱宝石,又是念着李治心意,怎么也不能止住嘴角笑意。 正拿着把弄之间,忽见小小李弘拎着一副画得似猫非猫似犬非犬的画儿,一手拎着一支好大的狼毫,浑身上下都搞得满身墨汁,咯咯大笑地向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奔来。 身后,还跟着一路叹息连连的明和与诸侍女。 媚娘讶然惊笑,放下宝石,起身上前两步抱住儿子,笑道: “我家弘儿这是怎么了? 竟直抹得似小花猫儿一般……” “娘娘,娘娘……” 明和笑着点点头,欲行礼,却无奈摇头道: “娘娘您也来瞧瞧罢! 代王小殿下方将看了一副名家的画儿,便嚷嚷着也要仿制一副,结果便画了这么一副神作出来。 明和只是想着能哄得小殿下欢喜,就夸了两句,谁知小殿下反而哭起来说明和骗人……这不,拎了画儿便跑来找娘娘您了…… 娘娘,明和说得可不是半点儿假话呢!只凡看了原画儿您便知晓了,这小殿下画得,可跟原画儿算是颇有神似之处呢!” 媚娘瞪了眼睁眼说瞎话儿哄李弘开心,脸皮子却热也不热一下的明和,忍不住笑骂: “你个油嘴子!这几岁的小儿家,便能仿得什么名家了? 拿来我瞧瞧?” 媚娘一句话,立时便有人将画作呈上。 而画一呈,媚娘的脸色便是一变。 明和见状,心知有异,急忙去看时却突地想起此画为何人所作,不由暗骂自己好蠢——怎么就偏偏挑了一副韩王所绘虎卷与小殿下来? “娘娘……” “你不必多思。” 媚娘淡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本也不奇怪的,毕竟他身为龙虎马大家,这样的绘卷,这样的笔法,也确是值得我儿仿之…… 不过仿什么几成神似之类的,你还是莫要说了这等话的好。毕竟怎么看也都只是小儿游戏之作。” 于是好好哄了因着自己画得不好而笑着耍赖求母亲安慰的李弘一番,又将他抱与近侍去换了了衣裳才出去玩,然后正色道: “不过弘儿这一闹,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说起来,近日韩王可是忙么?” “倒也非如此……娘娘是想再行其事么?” “行什么事呢?他近日受了这些折损,又是辛苦异常…… 自该是慰劳一番的。 你去请德安来。” “是。” 说是从李治处请了德安来,其实不过就是前殿后殿而已,加之李治正想着着人问媚娘,这猫睛儿石着了司宝库去,是配了真珠制成手钏来得好,还是配了金钏得好…… 于是便索性叫德安去跑一趟。 德安一入内,媚娘便直接免了他的礼,吩咐道: “这猫睛儿石的名字,起得可不好……你可告诉治郎,这石头于明暗变化之时,中有瞳线一圆一合,恰如猫儿眼…… 何况治郎也叫了它做猫儿眼的,便易了做猫儿眼石罢!” “是。” 德安不解媚娘为何如此郑重只为了一个石头名字,于是便点头称是,静待媚娘再示下。 果然没多久,媚娘又道: “另外,近来韩王叔也是多番蒙难,本宫方将听得明和说,此物有辟邪之效…… 那赐与韩王叔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只是毕竟本宫身为内宫,不宜直赐此物与亲王之贵,还是请治郎下旨罢! 另外,你还记得,要请治郎于圣旨之中言明,之所以赐此物与韩王殿下,除去因着此物辟邪,更因此物名唤猫儿眼,人云猫类虎。平素韩王殿下那般喜爱绘虎描虎,只是他那般柔弱身子,怕是不能直面猛虎,更不敢详视虎睛的。 本宫素常听闻画龙点睛,既然龙虎相对,自然虎也是如此的。 虽则此物不若虎睛威猛,可于不能直视猛虎的韩王殿下来说,也多少可借猫儿之眼,取得虎睛之意了…… 这番话,你可要一字不差地说与治郎听,明白么?” “……是。” 又是片刻。 万年宫,大宝殿。 前殿。 李治闻得德安回报媚娘之语,很是怔忡了一会儿,才摇头苦笑道: “罢罢罢…… 这丫头,竟是生生要气死韩王了。” 德安本就对媚娘所嘱一头雾水,于是便趁机道: “娘娘慧心,实非咱们这等小子能够了透。 可德安也着实想跟娘娘学个仔细的,日后也好防着些那等暗有逆心的人。 是故还请主上示下,这娘娘的意思……” “她这是要学那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活活气死韩王叔才甘心的。” 李治叹笑摇头,起身,负手而行,落玉阶,立于殿中德安之前,伸手去从德安捧着的小盒子里抓了那两颗媚娘特意挑出来的最小的猫儿眼石,在手心里看了一看才叹道: “韩王性子虽则阴僻恶毒,极善伪装,可近些时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在说明,他对自己称帝的信心,早已是根深蒂固,不容人怀疑—— 哪怕是朕面前,尽管他不便直言野心,却也一直用各种方式来叫朕不得安宁,为他所扰。 为的是什么? 为的不过是证明他之能之德,非同寻常。 这等骄傲之人,又如何能够忍受媚娘一介女子这等三番四次的羞辱呢? 之前狄青之事,已教他气得七窍生烟,如今媚娘又特特地拿这猫儿眼来嘲笑他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是反类猫…… 你可叫他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偏生媚娘眼下又掐死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回击自己的时候来此一手…… 此番朕若是果然依了她的意,如此这般行了旨,怕不是要气得韩王叔不大病一场也不成了。” 德安闻言,这才恍然笑道: “果然娘娘诛心无敌啊! 主上,若果如此,那德安以为,主上您可得顺着娘娘的意行一行事了。 一来给娘娘也解一口胸口恶气,二来那韩王若是气病了,好歹得有些时日不能作乱了…… 就算是少给娘娘接下来封后之事添些心堵,主上您也得依了娘娘呢!” 李治淡淡一笑,将两颗只若甲盖大小,且还嵌了些杂物在内的猫儿眼丢入盒中,转身撩衣上阶笑道: “如何不是呢? 既然爱妻如此有求,朕若是不能行爱妻之意,那还哪里算得为人夫? 来人!侍墨! 朕要亲自为朕的媚娘,书这一封旨!” 一边口里说,一边已提笔扬眉而起,满面春风笑意。 …… 数日后。 午后。 雍州。 韩王别苑之中。 正如李治媚娘所料,当接到李治按照媚娘之意所亲书的圣旨诏书与那两颗猫儿眼没多久,李元嘉便病了。 这一次,可是真的病了,非是虚词托故,不欲谢君的理由。 自那一日起,他这一口气,便被困在了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是啊,无论他李元嘉本事多大,能耐手段多强,眼下的大唐皇帝,依然是李治。 眼下他还是不得不接下这一封代表着羞辱与耻笑的诏书! 还有那两枚像在看他笑话的破石头! 他怨愤已极地瞪着殿顶,咬着牙,在心底无声道: 李治……武媚娘…… 本王记得你们这一笔盛情了…… 若是不好好儿还了你们…… 怎么对得起你们这般厚义!!!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万春殿中。 已然是冷清一片,灯火寂寥的寝殿之中。 王善柔近来是一发懒妆怠着了,这等夜深,依着素常年里,她本是应当正妆红颜,端候李治的。 可现在李治不在宫中——就算在,他也是多半不踏足这万春殿的…… 是故,她也真是懒着了—— 是啊,良人不在,妆成与谁瞧? 一双杏眼,只是透过眼前竹帘透下的条条白银般的月光,怔怔地看着地面上那几盆已然残败却依然强撑着绿肥翠厚的枝叶的海棠。 正在此时,一个小侍匆匆而入,附于她耳边,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王善柔突然瞪大了眼,转头看着他: “你说什么?” “娘娘,今日里波斯国商人贡来的猫眼儿石,那武媚娘可是得了全份呐!除去两颗赏了韩王,陛下竟是半点儿也想不起娘娘您了! 娘娘,无论眼下您如何境遇,可您到底也是中宫皇后啊! 那武媚娘又算个什么东西?这等宝物,怎么就能只赏了她一人? 娘娘,您可得替自己出这么一口气啊!您看得下去,奴婢们也看不下去了呀!”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入宫没多久,脸还有些生的小宫侍,突然伸手狠狠地与她一掌,当场打得她倒地惶然,又茫然含泪看着王皇后,刚开口叫了声“娘娘”,便被王皇后陡然变色的神态,与寒意浸浸的一句问话给惊得住了口: “你是韩王府的人罢?” 小侍只觉自己全身冰冷,半晌不敢言语,只是快速起身,好生跪伏着,一记重重的叩首礼便磕了下来。 好一会儿,她才轻道: “娘娘,无论小婢是谁的人,只要一心为娘娘好,不成么?” “为本宫好? 哼,这些话儿,可是韩王教你来说的罢?为的,怕是要让本宫与那武媚娘两相争斗罢? 他抱着什么心思? 从中渔利? 本宫不傻……不要以为本宫不知此事,是那武媚娘早知害死自己女儿的到底是谁,又是谁参与其中,有意借着羞辱你家主人,来达到激得你家主人出手,好制他一个好的…… 而你家主人,想必也是想借本宫的手来对付武媚娘,最次也要让本宫当个替死鬼是罢? 本宫不傻了,不傻了…… 不要以为本宫会傻到真的不知道,眼下的武媚娘到底有多疯狂,她会为了复仇,又做出哪些事…… 本宫再也不会傻到信他了。 今日算你命大,本宫不想让武媚娘知道本宫已然知道此事,所以今日饶你不死,可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出现在本宫面前了。 回去告诉你的主人…… 从今日起,本宫便是输了与武媚娘也好,赢了与武媚娘也罢,都与他没有半点儿干扯,叫他不要再来打本宫的主意! 滚!” 最后一句,王皇后是吼了出来的。 …… 次日。 午后。 万年宫。 媚娘听着宫里留守的瑞安派来的人传的报,点了点头,赏了那人,然后转身看着一脸迷惑的明和: “是不是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王萧二人都转了性了?” “是啊……那王皇后倒也罢了,论到底她一向是撑得住的。可那萧淑妃,此番竟也如此沉得住气,硬是让着娘娘这一局……” “她们不是让,是怕。” 媚娘淡淡一笑,凤眼含煞: “你以为前些日子韩王三番五次被刺,甚至还被人探得密证之事,韩王会怕到意图躲在她们身后,难道她们就完全不知不怕么? 说到底,她们究竟也不过是些宫廷妇人,有几分心计,却全无半点胆色。 这等与大逆之人私下相通的罪名,身负氏族名声的她们,比谁都怕。 而且她们更怕的是…… 经前番韩王被刺之事以后,她们也不敢就如之前一般,很肯定我不会去如设计刺杀韩王一般刺杀她们…… 所以她们才会这般害怕,这般让步…… 说明白了,人强,方能不为恶人欺…… 这也是我最近才悟出来的道理罢了。” 媚娘说完,冷笑一声,便只留下一句“嘱咐着京里的人,务必要叫长孙太尉知晓此事”,便恍然离开。只留下一道傲然的背影与留在原地的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