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女之痛, 一朝成狂十三
唐永徽五年正月末。 高宗李治,因爱女早逝心中忧痛,着旨宫中内外,停饮宴丝竹一旬,以悼幼女。 宫中内外皆奉圣意,唯万春殿中宫之下,有皇后旨,着令排喜乐以为不日倭国新罗百济等遣唐使至都朝圣之事。 高宗闻之,不悦,然因念后宫以中宫为贵,又因事涉朝政,遂不语。 …… 是夜。 太极宫。 春宫之中。 寝殿之内。 李忠一身素白衣衫,定定地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问永安: “万春殿那边儿,如何了?” “殿下安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至多三月,少则一月,皇后所行之事,必然昭于天下。” 李忠点头,默默无语,半晌又突道: “你可确定,那个送入太原王氏府中的巫蛊之士,确是没什么本事的? 别当真送了个利害的进去,反而害了武昭仪。” “殿下安心,永安省得。” 李忠又是半晌无语,伸手只捏着怀中那块儿失而复得的玉璧把玩一会儿,才慢慢道: “那个老贱奴…… 眼下如何处置的?” “殿下,您忘记了? 他已然是被杖毙了的。” “本宫当然知道他已被杖毙…… 本宫想知道的是,他的尸骨,如何处置的?” “这……永安倒是没听说。 不过依着宫规,多半是埋进了野狐落里了。 这样的死法,自然不能光光明明地送个好地方了。” 李忠垂下眼皮,半晌才轻轻道: “你去找几个可靠的人,把那个老贱奴的一把烂骨头给本宫取出来,寻着几个胆子大的屠夫之流,一块块儿地给本宫剁成了泥,然后放一把火,烧了。 至于烧剩下的渣灰……” 李忠闭口,良久才道: “就随便洒在什么河里湖里的就好了。 记得清楚,不能洒在一处,更不能不烧…… 明白么?” 永安心里一凉,半晌才轻道: “殿下,这……这挫骨扬灰之事……可是…… 可是大伤天和啊! 若是殿下恨他,便只是掘了骨头出来,抽上数百鞭丢入河中也就罢了。 这……” “本宫说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明白?” 李忠突然抬眼看着他,这样的眼神,让永安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立时垂首称是。 李忠见他如此,也叹了口气,垂下头,轻轻地道: “本宫知道…… 你也是为了本宫积德。 可是永安,生在这帝王之家,若是没有这点心意,只怕本宫早已死了一百次了。 所以本宫这般做,就是要让那些对不住本宫的人清楚,本宫,并非他们所以为的,良善可欺。 明白么?” 永安看着他,点点头称是。 次日。 二月初一。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这些日子,精神终于慢慢地好起来,总算也是能坐着安安静静地看一会儿折疏了,是故德安一早便将这些日子积下来的折疏奏本,都一一奉至李治面前。 李治随手翻看着,然后突然道: “这些天,怎么不见英国公的上本?” “主上您可是忘记了,前些日子英国公还上本说了剑州之事呢。” 德安一边儿替李治奉茶,一边儿轻轻地说。 李治点了点头,又道: “可除去这一桩,便再也不见其他的了…… 他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忙得这般紧。” “这个……德安倒是不太清楚。 不过听说似是与旧年武德几位重臣走得极近。 仿似蒋国公屈老大人的弟弟与子侄,出了些什么大事情,需要英国公出面相助的。” 李治闻言,立时合了折本,仔细看着德安问道: “你说蒋国公遗属有事? 为何朕不见有本上奏?” “主上,您也是知道这凌烟阁中二十四位老国公的禀性的。 个个忠于先帝,又是当世豪杰,自然便不愿多替主上添些麻烦。” 李治皱眉不悦道: “蒋国公一生忠我大唐,其直其诚,他人难敌。 朕也素常里听说他的弟弟与子侄都是些真正贤直诤骨的忠臣良将,为何出了大事却不见御史上奏? 那些人都死去做什么了?” 德安急忙垂首道: “主上勿怪……御史们倒是上了本的,只是因着主上近日以来身子不适,加之几位屈突大人自己也是不愿烦扰主上,所以本便不得奉与主上的。 不过主上倒也不必担心,事情刚一出,元舅公老大人便立时着令大理寺严查此案,务必还屈突盖大人一个清白了。” 李治这才微微敛了些怒意,摇头道: “罢了,近日朕也是火气过大…… 幸得你们把本子拦了与舅舅,否则以朕如今这等心性,怕是要把事情闹得不大不甘心了。 不过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惊动了舅舅与英国公?” 德安轻道: “说起来也是荒唐,还不是那太原王氏府上一个远房亲戚,于京城之中看上了一个出身清白的胡姬,于是便要强纳做妾。 孰料那胡姬虽身在风尘之中,却也是有情郎的。 且那情郎也是一心待她好,只等她契满人归,便要好生过日子的,是以自然不肯看着意中人被抢,便与那纨绔子弟争突了起来。 结果那纨绔子弟仗着自己家里是皇后母家又是氏族之长,竟恃强凌弱,硬生生把那个胡姬情郎给打了个半死,且将这胡姬当街便要强抢入府。 此事在西市闹得大,正赶好那一日又是身为长安令的屈突盖大人例巡西市的日子,自然便抓了个现着,将那纨绔子弟拿了下来。 太原王氏一族自是不愿,可到底明罪明证,他们也不能翻案,于是便找了个由头,咬着屈突盖大人抓拿那纨绔子弟之时下手重了些,让那个纨绔子弟吃了些皮rou痛的事情,非说屈突盖大人刑苛责厉,分明是有心屈打成招云云。” 李治闻言便是不乐,又想说时,见德安仍然继续,倒也不说话,只听得德安继续道: “屈突盖老大人的脾性,主上您也是知晓的,自然不肯担下这无妄之名,更加不肯因此而轻释凶嫌。 是故两边儿便僵了起来。 昨日一早时,太原王氏一门中竟有几百个与这纨绔子弟系出同宗的荫生宗故,都跑到长安府衙门前围门喊冤了。 这事情闹得大了,屈突盖老大人觉着若是自己自行定夺,怕是会再招人口舌,是故才上书主上,请主上明查后断决的。 不过主上也不必忧心,有英国公与元舅公二位在,怎么着也不会让屈突盖老大人受了冤的。 刚刚德安来时还听人说,说元舅公因此事发了好大的火,在延明门小厅里当着诸位朝中大员的面儿,直斥与那些荫生宗故有旧的官员,说他们不曾理得家事平定,便再也不必理治朝政呢! 不止是元舅公,连向在朝臣中保持中立之色的英国公这次也是恼了大发,跟着元舅公一道斥责。 他老人家一出口,那意味便更加不同了。 眼下已然有朝中中立的老臣提请,说要废了这些围堵长安府衙的子弟荫恩之赐呢!” 李治这才出了口气,点头恼道: “如此便好…… 舅舅出面,终究是尴尬——毕竟他身为关陇一系的首臣,若是强求难免引人诟病是党争倾轧。 可若是向持中立的英国公也出面…… 那意味便不同了。 这一次,太原王氏是也该受些打责了。 德安,你传朕的旨,一旦此事大理寺料理清楚了,便即刻加封屈突通等诸老臣,以示抚慰之意。 加封之时么,记得要将应国公等人也一并算了进内。” 李治淡淡一句话,却叫德安目光一亮,惊喜交集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主上,您……您这是…… 想通了?” “从一开始就没堵过,又有什么想不想得通的?” 李治淡淡道: “朕的皇后之位,让王氏尸餐素位了这么些年,是该归于正主了。 何况眼下她已然连忠儿都不能再好好儿调教出个结果了……留她,也是无用了。”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轻轻道: “主上都知道了?” “……朕从来没想到,朕的忠儿,竟然可以行事毒辣到这种地步…… 德安,你会信一个初初服满的孩子,能懂得这样的手法么? 若非有人刻意相教,他又怎么会行事毒辣至此? 人死之后,还要挫骨扬灰…… 便是那老侍奴确是做了对不起他,伤他太深的事,也不至如此吧?” 李治叹道: “一条命,难道还换不来他的怨恨平息? 若是换不来,那他这怨恨,又是谁给的?” 李治摇头,看着德安轻轻道: “忠儿不过是个孩子,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 曾几何时,他连自己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小小鸟儿的翅膀,都要哭上好几日。 可如今的他……” 李治摇摇头: “朕说了,不能再让他跟着皇后走下去了。 否则,这孩子就是真的彻底毁了。” 德安点头道: “主上说得是,太子殿下眼下还年幼,若是能够跟着武昭仪好好修一修身养一养性,未必便没有希望了。 究竟是皇长子,主上总是要为太子殿下cao多些心的。” 李治张口欲言,半晌却道: “罢了,哪怕是真要媚娘带着他也成……只要别再跟着皇后,毁了这孩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