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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女之痛,一朝成狂七

    唐永徽五年正月初三。

    夜色深沉。

    太极宫。

    缘着近日立政殿小公主一事,李治着旨,宫中一应事宜全停,无论何等紧要之事皆当移于后计。

    因此,眼下虽说是年节下,可整个太极宫却一片静悄悄地,毫无半点儿旧日里每逢年节时的喜庆之态。

    不止没有喜庆之态,甚至在立政殿中,还可处处得见白幛灵幔,毫无半点儿避忌地挂着。

    (注:安定未满周岁便夭折,依礼本当国除,立政殿又属于后宫所居,依例也是非国丧不可挂这么重的孝,会被人说成是大不敬,甚至诅咒皇帝皇后早死也是大罪)

    可尽管如此,却无人敢管敢问——

    原因无他,这太极宫中唯二能管当管应管的人,一个是下旨着令立政殿当破例行此重孝的人,一个被下旨的人封禁宫中,只待查明真相……

    又有谁敢管?

    前朝大臣?

    眼下对诸位大臣们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下旨之人的身体能不能早日康复,关于这些须小事,既然有了晋阳公主那般石破天惊的先例,也就不算得什么大事了。

    可在大臣们眼中不算是大事的,后廷之中却未必,很快这样的消息便传入了万春殿。

    是以,王皇后被封禁宫中消息虽有诸多不便,却也知道了这件事,更加怨恨不止,哭泣成日。

    可惜,她自哭,李治也不去管她——

    自从前日李治得闻她有杀女之嫌时,一句“皇后竟敢杀朕爱女”,便替她定下了最终的悲局。

    宫中的人,眼下便是再糊涂的,也知道,此番除非能证明之前那些关于武昭仪亲杀生女,只为能栽赃皇后,使其退位的谣言属实,否则她这一生,都注定只能是个悲惨结局。

    甚至就算真能证明这个谣言属实,就算武昭仪真的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的只是来陷害于她……

    她也只会落得一个更不堪的境地——所有的人,特别是前朝那些总盯着后宫的大臣们,只会更加质疑她身为一个皇后,竟然如此地无能,被一个妃嫔陷害至此,又或者是不是其中,根本另有隐情?

    所以无论如何,从传出她杀小公主的谣言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已注定。

    此刻的王皇后,也是清楚的,所以她除去哭泣,除去悲吼,其他的,也只能绝望。

    她不甘心,可就算再不甘心,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她不明白,可再不明白,事情也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她哭了数日之后,慢慢地,竟然也漠然以对起来。

    看着她这样的表情,自然有人是会担忧的。

    而最担忧的,自然也就是跟在她身边,最为亲近的老侍。

    “娘娘,您可不能就此颓靡啊!

    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您可不能……”

    “未到最坏地步?

    难道你还要告诉本宫,还有比这更坏的结局么?”

    王皇后漠然地看着这个老侍。

    老侍摇了摇头,努力地劝说着她:

    “娘娘,还有希望,真的还有希望!

    只要咱们能够证明,娘娘并没有直接去害死那个小丫头,自然娘娘便还有一线生机啊!”

    王皇后冷笑:

    “你还不明白么?

    本宫已然行过咒了,其实真的就是本宫杀了她的……

    只不过没有用手沾着她……

    那一日,你也跟着的不是吗?

    本宫前脚取了她的头发来……后脚就传来了她死的消息……

    是本宫咒杀了她的,是本宫替父亲报了仇的。

    本宫从来都不后悔做这件事。

    可是本宫不明白,本宫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般机密之事,居然就能透出去?!

    那个文娘……

    那个文娘!

    本宫走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本宫留下她,可就是为了替本宫做个见证啊!!!

    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为什么?!要是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

    王皇后咬牙,一滴滴泪水划过面庞,流了下来:

    “本宫就能片尘不染地从这件事中抽身而退了!为什么她会成了活死人!!!”

    老侍叹了口气,想了一想,忽而道:

    “娘娘,说起这件事来,老奴倒也觉得奇怪呢!

    虽说那立政殿里为了保暖,不冻死了那小丫头,的确是添了许多炭火在内。

    可到底咱们去的时候,窗子可是开了好几扇的,半点儿也没有能蓄得炭气儿的机会呢!

    且老奴进宫这些时日里,每每冷眼看着,那个文娘也是个极知机极会事儿的……

    怎么就能在咱们都离开之后,就立刻把那窗子门扇关实在了,蓄得上炭气儿的?

    娘娘,炭气儿这东西,虽则毒性极大,可要蓄起来,总还是得有点儿时光才成。

    何况立政殿可也不小,要蓄满了能毒杀一个孩子的炭气已然不易,何况还有个被毒成活死人的文娘?

    难道她竟没有及时察觉,紧紧的去开了窗透气儿的意识了么?

    还有,宫中流言,说陛下此番震怒,是因为真的看到那小丫头口唇之侧,有些布料按压的痕迹在,是以才认定是娘娘所为。

    那……

    咱们都知道娘娘真的没有亲手去杀了她……

    这布料按压的痕迹,又是怎么来的?”

    一席活,提醒了王皇后,也让她多日以来怨天尤人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

    垂首思索了半晌,王皇后突然抬起头,面上虽然泪痕尚湿,可目光却逐渐平静下来:

    “没错……

    你倒是说中了痛处。

    这小丫头的确算是死于本宫之手,可却非真为本宫亲手所杀。

    那布料按压的痕迹,也的确是叫人起疑。

    还有那个文娘。”

    王皇后轻轻道:

    “有件事,你也还不知,当年陛下初登基,她跟在徐惠身边时,徐惠镇日里为了先帝寻死觅活的,好几回都是意图蓄了炭气图个安宁清静,可却都被她给破了……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想不到,这般天气,立政殿中又那些子火炉炭盆的,若关实了门窗必然坏事。”

    王皇后咬咬下唇,半晌突然轻道:

    “还有,咱们从立政殿离开之时,直到武媚娘与陛下前往立政殿,发现那小丫头死的时候,中间不过就是一盏茶水的功夫……

    立政殿可是先代文德皇后的寝殿,文德皇后本就有气疾,是以据本宫所知,立政殿内的通气透风之道,是整个太极宫中最多的,便是文娘能把整个立政殿所有的门窗全部关实了,那炭气也不可能在偌大的寝殿里,只花一盏茶水的功夫便聚足了。

    何况……”

    王皇后眨眨眼,突然道:

    “你这一说,本宫倒也觉得奇怪了……

    别的自且不提,那武媚娘也好,陛下自己也罢,把这小丫头看得如同心尖rou一般,怎么就肯放了文娘一个在殿中看着?”

    老侍点头,欣慰道:

    “娘娘一回过神,可不就立时都看透了?

    看来此番,还真是那武媚娘存心陷害了。”

    王皇后思虑半日,却突缓缓摇头:

    “不……

    未必……

    那武媚娘失女之痛,本宫是亲眼看着的,断然不假。

    再者说,她在太极殿的时候,可是一直伴着陛下的,而是时,咱们却正在立政殿中。

    那时那个小丫头和文娘,可都还好好儿地,没有半点儿问题。

    所以问题肯定就出在咱们离开到陛下带着武媚娘回殿的这一盏茶水的时间之中!”

    老侍瞪大眼,看着皇后:

    “娘娘的意思是……

    中间另有他人?”

    王皇后想了一想,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冷笑道:

    “是啊……

    若不是另有他人,又怎么能达到让本宫与武媚娘两斗相伤,她得渔利的好结局呢?”

    老侍立时恍然,轻声说了一个名字,然后恨道:

    “果然……这一向里她装得老实本分,竟全是骗人的!

    娘娘,眼下咱们可怎么办?

    是不是要让陛下知道?”

    “让陛下知道?没有任何意义。如今陛下对本宫已然无半点儿情义信任可言,这话儿说出去,只会让陛下更加不信任本宫。

    真正该知道此事的,是那个刚刚没了女儿的人。”

    王皇后冷笑一声,看着前方:

    “她会引狼驱虎,本宫又怎么不能将计就计,让她好好与武媚娘拼个两伤?”

    次日。

    午后。

    立政殿。

    媚娘呆呆地坐着,直到瑞安急促的脚步声传进来,也未见半点反应。

    瑞安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呆呆地立在媚娘面前,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娘娘,瑞安听到了一件事,一件关于小公主,还有……文娘的事。”

    媚娘眼皮动也不动一下,好一会儿,才徐徐地用沙哑的声音轻问:

    “什么事?”

    “有人刻意放出消息,让瑞安知道的。

    皇后离开的时候,整个立政殿里只有文娘与小公主,其他的嬷嬷乳娘都不见了。

    还有,皇后离开到主上与娘娘赶回来,中间只有一盏茶水的功夫,就算是整个立政殿都是炭盆火海,也没有这般快能炭气毒死人的。”

    瑞安静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也与媚娘无关的事。

    媚娘也是同样的态度,淡淡地问:

    “还有别的么?”

    “有,最后一件事,跟这件事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但仔细说起来,却可说是明证。”

    “说。”

    “前些日子,事先便从王皇后宫中逃出宫外,至今不知去向的那名向巫师,就如之前娘娘曾经介绍入宫的那个老婆子一般,也是宫里的妃嫔特别安插进了万春殿下的。

    皇后也似乎刚刚想明白,这个巫师何以有这般大能,竟能真的咒死小公主,并且还能预知危险,事先逃出宫去。”

    媚娘的目光,终于聚焦起来,徐徐地转头,盯着目光同样锐利有若实质化的瑞安:

    “千秋殿?”

    瑞安徐徐点头。

    媚娘不言不语,可瑞安分明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已然被紧紧地握着,握到了发白的地步。

    良久,良久,她轻轻地问:

    “咱们殿里的那些人,你师傅可审出什么结果了?”

    “是。

    小公主最贴身的两个嬷嬷,是韦太妃(韦氏)处荐来的,当时因着主上信任太妃,没有多加详查。

    此番一审才知道,向韦太妃推荐她们的,正是韦太妃身边的旧侍萧氏。

    而这个萧氏……正是当年向韦太妃举荐了萧淑妃入东宫为良娣的那个人。

    虽则当时她因着窥破娘娘之事,被逼着贬了品级了,可却没有离开韦太妃左右,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一次,两个嬷嬷都说也是因为得到消息,说千秋殿里因为大公主病重,得了主上的旨,可是招进了几个宫外的旧人入内一同侍疾,这才想着去叙叙旧都走开了。”

    媚娘垂下眼,良久才轻道:

    “治郎知道这些么?”

    瑞安点头:

    “刚刚知道。”

    “怎么说的?”

    “全数杖杀,为小公主殉葬。”

    “回治郎的话儿,就说我的嫣儿她们生前都侍奉不好,死后就自不必提。

    杖杀便罢了,但不可以葬在我的女儿身边,把她们扔得远远地,有多远就扔得多远,离我女儿远远地。”

    “是。”

    “还有,那个巫师,若是没错,必然是去逃奔向韦太妃身边的那个萧氏求助去了……

    你去请治郎赐旨影卫,无论是巫师还是那个萧氏,我都要活的……

    我要他们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由我看着,看着他们受尽天下所有最痛苦的刑罚,来祭奠我的嫣儿……

    来替文娘报仇……

    一字都不要差地告诉治郎,明白么?”

    “是!”

    瑞安听到文娘二字,眼圈微红,可却依然坚定地问:

    “娘娘,萧淑妃呢?还有皇后,您真的打算放过她?”

    “放过她?”

    媚娘森然一笑:

    “如果不是因为她,嫣儿怎么会死……

    放过她?”

    她一笑,未施点朱的唇竟然如血牡丹般绽开一些血珠:

    “嫣儿死了……她们两个,做为殉葬品……也算是够得上品格了。

    王善柔,她不是总怨恨没能好好孝敬自己那个不成器的父亲么?

    还有萧玉音,她不是总抱憾,自己的家祖去得太早,不能如王善柔一般好好地顾着自己么?

    放心,瑞安,我会成全她们的心愿,亲手送她们上路去见自己的祖宗的。

    为了嫣儿,也为了文娘……

    我会亲手送她们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