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越女暮作妃五
唐高宗永徽四年九月初一。 太极宫。 因有钦天监报,道天象相合,近日依然无雨,李治难免发了好大一通的脾气。 然而究竟雨水不落,却是天象之故,也只得设法着人引水相灌,诸地开仓着赈,以免起民患之事。 立政殿中。 得知此事的媚娘,头一个便皱眉道与文娘道: “治郎也是……赈灾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明发旨意,行令天下? 竟只着一道口谕。” 文娘机慧,可到底也只是宫中女官,不免外政不涉,便轻轻道: “娘娘的意思是主上应当发一道明文旨谕?” “开仓着赈这等大事,依理论据,都应当是旨行天下的。 至少,这也是治郎的一点做为,能让天下百姓知道他确也有心有意,要济民于世…… 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若是眼下便下了旨,那此番便又只走了一回形式了。” 李治的声音,突然在殿边响起。 媚娘抬头看去,却见李治一身常服,面微有倦色地走了过来,于是急忙上前先行了一礼,然后才伸手过去替他除去外衣,安着坐下才徐徐奉茶水道: “治郎的意思是……” “你可还记得,朕登基头一年便发了一场大灾的情形?” 李治揉了揉额头,徐徐道: “当时朕也是若父皇一般,立时行旨天下,着令开仓赈灾。 可是结果呢?” 媚娘无言: 当年的情形,不止是她知道,便是整个大唐朝中,也未必便有几人不知的。 开仓赈灾之旨一赐,他处不提,单单是受灾的几州,粮价竟生生地涨了数十倍。 而最后经李德奖与长孙无忌等人暗中调查,真正落入灾民手中的赈粮,竟不过户部呈上来的支领账面的五成。 剩下的五成,却全都被以氏族为首的诸家官员,给各自瓜分,中饱私囊。 媚娘叹了口气,也垮了垮肩膀道: “也是…… 当年那样情形,也难怪治郎心中有疑。 论到底,当年治郎初登大宝,加之朝局不稳,元舅公等诸臣也是要费力与荆韩二王相争,于是竟不得查出此等事。 虽说后来元舅公办事雷厉,一经察觉此事,立时上奏治郎,严查此案,又斩了几句涉案官员…… 可到底当时情势特殊,为保治郎龙位安稳,元舅公没能动得那些人的根本,只不过是拿了几个末流小卒来充了数…… 此番又是这般情形,只怕他们早早儿就张开了银袋子,等着从国库之中多扒拉些大钱出来呢!” 李治点头,也叹道: “是啊…… 说起来朕便痛心,当年师傅回报与我时,曾不慎露出一个乌黑发青的硬面窝头。 朕问师傅,才知那竟是师傅以两枚大钱三只的贵价从受灾诸州买回的干粮…… 想一想帝王钦使尚且如此,何况是百姓!” 李治咬咬牙,这才道: “所以媚娘,我要你帮一件事。” 媚娘看着李治,点头: “治郎可是要效仿先帝,有意白衣巡视民情? 所以,在这之前,只以口谕着旨赐赈。 如今毕竟元舅公已然不必担忧荆王,口谕比起明旨来,更方便他老人家与诸位大人严加监督赈灾之事呢!” “对,而且这样也方便我亲自下去看一看,到底那些氏族官员都大胆到什么地步。 其实也不必多久,受灾最厉害的几州走一个遍,也不过就是十天半个月的时光。 只是……” “不成,我不依。” 媚娘不等李治开口便道: “若是治郎要出巡,那便自当带上媚娘。 要想留媚娘一人在京中守着,却是难!” 李治一怔,立时便皱眉道: “你眼下带着孩子……” “治郎,我且问你,自你出世,可有于民间生活的时日?” 李治闻得媚娘发问,一时哑然,半晌又道: “无妨,不过是出去看一看……” “那也不成。” 媚娘皱眉,叹了口气,看着李治道: “治郎呀治郎……你固然是机慧过人,此番行事也是心系百姓,媚娘自然也无正当之理,要止了治郎出宫白衣出巡。” “那你为何非要跟着?” 李治有些无奈: “孩子们怎么离得了你呢?” “自然是要带着孩子一道出去的。” 媚娘一句话,就叫李治跳了起来: “什么?!你可不是……” “治郎,且请坐下来,听媚娘说完可好?” 李治张了张口,半天才不得不坐下: 毕竟他与媚娘这些年相守相知,心意相通,早已非寻常夫妻能比,加之这些时日以来,媚娘对孩子们的关心与爱护,他自是明白,此番言论必然由来有自,这才捺了性子,好好坐下。 媚娘这才道: “治郎,媚娘在这里说你一句,你可不要生气。” “什么?” “以媚娘看来,上自尧舜禹汤,下于前朝今世,这千古以来的诸位帝王,都是各有其过人之处,可唯有一样特异之处,千古诸帝之中,却只有治郎你才有。” “什么?” “虽则治郎机慧满腹,韬略绝世,可却依然未失天真之心,赤子之情。 正是这一份天真心,赤子情…… 治郎,你却未必能独自一人在宫外出巡呢!” 李治闻言,便又要跳起来,却又被媚娘拉住,轻声道: “治郎,你于史书一道上,可比媚娘通读熟甚。 我只问你,千古诸帝,有哪一个与治郎你一般,自出生以来便是两位稀世古今的大圣人千娇百宠地将养着,名烁百世的诸贤臣良将做了自家子侄般地爱护着长大的呢? 又有哪一位帝王,如治郎你一般,长到这般年岁,也只出过两次宫,且还若非王兄亲身照侍(参李治幼时与meimei晋阳由青雀陪出宫),便是帝父移驾后顾(参前文李治出宫得毕罗一段)的?” 李治欲再言,却又被媚娘劝道: “治郎,媚娘知你平素里关心民间疾苦,其实更甚于朝局中事。 也知萧淑妃三番五次请准你封了那自晋阳公主去后,便一直挂于治郎你名下的晋阳之地与下玉公主为封,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 却也实是为了那处所在一来为安宁旧属,百姓和顺,常可为念;二来也为此地百姓之中,虽则身为平民,却颇能上言于帝尊,如此一来,这晋阳一地便如在治郎手中能留一扇窗子,叫在这深深宫院中,也能拨开云雾,看得到民间疾苦。 可治郎呀……” 媚娘叹道: “你身为帝王,看的百姓疾苦,此番所为也是欲决百姓之难,那实在是百姓之福……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连最起码宫外生活过的经历都没有,如何能够白衣出巡? 治郎,只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得出,媚娘便再不跟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