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兮祸兮十六
是夜。 长安。 长孙府中。 内寝之里。 长孙无忌亲手替呆呆坐在妆台前的老妻披了衣裳,然后握了她的手,坐在一道,轻问: “怎么夫人今日看来,似乎颇有些意外?” 赵国夫人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没什么…… 只是今日太极殿上一番对质,有些撼动妾心罢了。” 长孙无忌微微放柔了声,拍了拍夫人的手道: “那武媚娘行事,向来如此,夫人不必记怀…… 说到底,不过是些阴诡手段罢了。 夫人若是不喜,为夫明日便请示了主上,将此事……” “不,不……” 赵国夫人急道: “夫君万不可如此,论起来,此番实在是那孩子受了害…… 她如此,也是逼不得已罢了。” 长孙无忌一怔: “逼不得已? 莫非当时殿上,还有什么为夫不知道的事情么?” 赵国夫人摇了摇头,半晌才道: “妾知道的,夫君都知道了。 只是有一桩…… 妾之前一直都如夫君一般觉得那武媚娘,当真是个厉害的…… 可如今一看,她竟也不过是个一味地图着保全孩子,保全自己的可怜女子罢了。” 长孙无忌皱眉: “夫人何出此言? 此事分明便是那武媚娘利用你与李兄夫人,替自己开脱的由头…… 怎么夫人还如此信她?” 赵国夫人摇了摇头,又复拍了拍夫君的手道: “夫君,夫君慧名,四岁始扬。 可是有一点,夫君却总是忘记—— 这天下的男子,与女子,便是夫妻同之为子,也是颇有不同之处啊! 便如此番之事,夫君看到的,只是她为了自己,利用了妾与李夫人。 可在妾看来……” 赵国夫人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悯: “一个女子,一个能得大唐天子宠爱无数的女子,竟然为了保住自己腹中的孩子,甘冒得罪朝中二位最不能容她的重臣的风险,利用设计,拼死从一个并不得宠的皇后,一个并不势高的淑妃手中安然逃脱,又是万分小心地,为了给自己孩儿们留条后路,连这主凶二人都不敢得罪,一并设计替她们开脱…… 这样的胸怀,这样的委屈…… 夫君,你怕是不能体会的啊……” 长孙无忌一怔,到底也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武媚娘并非有心利用夫人与李兄夫人一道,将那王皇后与萧淑妃在朝臣之中的名声更多些污处,而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 赵国夫人淡淡一笑,坦然看着自己的夫君: “夫君哪…… 这话便是说得不对了。 妾少理这些朝中之事,后宫之争更是少闻…… 但有一件事,妾却是记得清楚的。 妾身边头一个说这王皇后与萧淑妃是为大唐后廷祸乱之根的,便是夫君你自己啊!” 长孙无忌一时哑然,半晌才慢慢点头道: “夫人说得是…… 这王萧二人,本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了。 所以若是武媚娘存心要污她们的名儿,借此机会引得诸臣议论二人是否称位…… 此番这手,却下得太过轻了些。” 赵国夫人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道: “所以妾才觉得,这孩子也是可怜。 想一想,她身怀有孕,却不得不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这般费心…… 夫君,妾也是身为人母的,也是颇有在夫君最难之时,正值妾孕育孩儿之日的经验。 可夫君啊……便是妾,虽则有过遇到夫君生死两难的大事之时,却从未如她这般,连自己的安危也要自己费心保护的时候呢!” 长孙无忌一时沉默,良久才轻道: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皇后与淑妃,却是太过了?” “夫君有句话儿,妾却是一直记得的: 无论她是谁,她腹中怀的孩子,明明白白,都是大唐天子的骨血,承着先帝与先后meimei的缘根的。 那些人这般设计她,便是不该。 所以此番妾早就知晓她如此突然地传了话送了东西出来,必然事出有因,还是决然而与李夫人同去了。 无他,只因同为人母故。” 一句同为人母故,说得长孙无忌心里也是一酸,良久想了一想,才也叹道: “是啊……夫人说得是,为夫这些年只顾着朝堂营汲,却忘记了她终究也只是个女人,身为人母…… 此番之事,却的确非她本意。 甚至老夫论起来还得感激她,感激她知敏决断,才幸得保了自己不受些伤害,保了腹中孩子安稳…… 唉,为夫之见,着实不如夫人哪!” 赵国夫人含笑道: “哪里便不如了?只是所观不同,自然所想有异罢了。 再者夫君的心思也不无道理。 此番设计,那孩子的手段机敏,着实叫人吃惊,夫君身为先帝重辅,为了主上着顾,防着她才是对的。 只是妾思谋着,经此一事,咱们还是要替主上多多看顾着些这孩子…… 至少在孩子出世之前,是万不可松的。” 长孙无忌点头,连称极是,又道: “那便如此,明日为夫便寻个机会,将这些话儿好好说与主上听一听罢! 这些日子,为夫看着主上确是对那王萧二人,有些松懈了。 无论这三女如何,却不能让这孩子有事,这才是头要呢!” 赵国夫人绽颜一笑: “夫君英断,妾自当力从。” 次日。 朝后。 太极殿下小书房内。 等待着李治更衣完毕,召入上书房议政的长孙无忌,一眼看到更替了衣衫的李绩入内,便是含笑一礼。 李绩会意,也是笑盈盈回了一记礼,然后徐徐走到他身边,看了看那些有心想上前来言语几句,却被禇遂良与唐俭、裴行俭等人挡了去的新官,这才悄悄道: “辅机兄,可是为了昨日太极殿上三女相争凤羽罗之事?” 长孙无忌点头,笑道: “果然还是懋功你知机…… 如何,弟夫人回去后,可有些话儿与你说?” “说啦,说啦,一味子的女人话儿,只是说那武昭仪虽则如此设计她与嫂夫人,可到底也是身为人母,其心可怜…… 又是多少也算与王萧二人留足了颜面,不算为过云云…… 唉,就是女人家,心软。” 长孙无忌眼瞅着李绩说这些话儿时,虽则口气极为不屑,可面上表情却是柔怜之态,便知他意道: “那…… 懋功的意思呢?” 李绩只睁大了眼看着长孙无忌笑道: “哎哎哎,辅机兄这可不是了啊…… 明明你比懋功年长几日,又是镇日里长在朝中,看着这些事儿的…… 怎么叫我这么一个成年累月滚在边塞吃黄沙的大老粗出头拿主意? 你这狡猾可是太过了啊……” 长孙无忌闻言,便是与李绩相视嘿嘿笑了几声,然后正色道: “无论如何,夫人们有句话儿是说对了: 论到底,此番究竟是那王萧二人的不是,无论她武媚娘何等出身来历,何等德行人品,她腹中之子可是主上的骨血,先帝与先后娘娘的缘根…… 这等明着看是收拾她武媚娘,实则却是意图暗害皇嗣的事儿,就是不当! 咱们身受先帝与先后娘娘恩泽如此,又是先帝临终遗命的首诰,自然万不得看这等事儿再发生一次了!” 李绩也神色凝重道: “可不是说的么? 说起来也是……主上这些日子当真是欢喜得冲了头了…… 竟然全忘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理…… 若非他这些日子以来三天两头的赐恩于这尚未出世的可怜孩儿,如何便累得孩儿因母受苦? 说到底,也是主上自己太过大意了。” 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叹道: “到底主上还是年轻,心气儿盛大,又是逢着喜事,心里难免会欢喜得忘记了些分寸。便是先帝,那当年先后娘娘得主上之时,不也行事更加荒唐么? 罢了……身为父母,咱们又哪里不若先帝与主上了?” 人人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比起红颜易老,最教这些万世名臣当世豪杰们难以抗拒的,却是身为父母的一点慈心柔肠。 于是便见一力撑起大唐天下的这一文一武,一虎一狮的二位重辅之臣,因着议论至此,难免引出些慈父心肠,各自颇多对媚娘的恻隐之心。 而这切,却都正落在了受了李治之令,而悄然立在屏风后,专门盯着他们二人看个仔细的明和眼里。 看到此处,他便急匆匆奔入后殿,对着早已更替好了衣裳,只是拿了书卷坐在圈椅上等回报的李治笑道: “主上主上,可是好了,可是好了!” 李治扬了扬眉,饶有趣味地笑: “怎么?舅舅他们可是动了慈悲心了?” “哎呀,莫说是慈悲心,便是怜子心都引出来了啦!可如主上所料,昭仪娘娘此番虽则是求解急困之举,却是无心替自己立了个好局面呢! 眼下二位老大人只恨不得要替娘娘出口请主上的旨,训斥那皇后与淑妃一番了。” 李治闻言,心下大悦,一侧的王德便含笑上前低声道: “主上,老奴旧年里常听先帝说,这好茶汤若是滚过了火头,味道便是不好了…… 主上,依老奴之见,还是趁着此时火候正妙,紧紧地端了下来,给昭仪娘娘沏了杯暖心暖肠的好茶水才是正理呢!” 李治点头,喜悦道: “正是此理…… 那,便走罢!” 立时,一侧欢喜不止的德安拂尘一摆,高宣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