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四
永徽二年六月二十一。 午后。 太极宫。 万春殿中。 王皇后坐在凉榻上,平静地看着小宫侍们,将本月得赐的新品绛色纱帛,一一地抽洗捣成了,再晾在架子上。 今日的她,薄施一层脂粉,亦无平素里的华装素服,就是一头乌发也自然垂下,只以两枝玉簪好好儿绾着。 可越是这样,却越是有一股大气温婉之态,教人观之如雪如玉,可清可艳。 一侧,怜奴见自家主人如此,便不由上前一步轻轻道: “娘娘,您当真要如了陛下的意,去奉那武媚娘为嫔么?” “为什么不?” 王皇后轻轻反问: “陛下的心思,已然是昭昭若日阳之态…… 既然左右是躲不过去这一关了,那索性便依了陛下的意思,还能得了忠儿立储之事…… 为什么不?” “可是…… 那武媚娘却绝非凡女…… 之前她一心求得宸妃之位之事,娘娘便当知晓,她之所求,只怕却是……” 怜奴欲言又止。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 “你想说,她看着的,终究还是本宫这中宫之位,是不是?” 看着怜奴点头,她也不再似之前一般,对自己的心思,总藏了又藏,瞒了又瞒,而是直道: “若说武媚娘无心后位,莫说是你,便是那宫中三岁小儿,也不会信她的。 可眼下来看,至少此番她之所求,还真不是这后位…… 她所求的,只怕当真如陛下所言的,只是这嫔位而已。” 王皇后这番话,却教怜奴好生不解。 不过好在王皇后终究也没有打算继续如往常般语多隐晦,反而是直言道: “本宫知道你不明白…… 只是你却想上一想,便当知晓。 她武媚娘平日的确是行事果辣,为人心机深沉至极。 可是有一点,却是她武媚娘无论再如何努力,却也是弥补不上的…… 便是她这等家世,她这等经历。 因此,眼下便是本宫给她机会,叫她与本宫争后位,她也是不会争的。” 怜奴恍然道: “是了…… 是了! 到底她出身那般不堪,又是曾为先帝下侍…… 终究说出来,不好听。 若非娘娘有意利用她与萧淑妃二虎相争,终成一事…… 只怕她连这再度回宫之事,都是想都不要想。” 王皇后点头,正色道: “所以…… 本宫给她这个机会,也是为了给陛下一个面子…… 毕竟那药坛之事,虽然传出去也无甚大事,可到底于本宫有些不利。 何况眼下说来,虽然武媚娘确是本宫后位巩固之路上,最大的忧患…… 却到底是非最急切的一桩。” 怜奴点头道: “是崔贵妃么? 不过娘娘,她之恩宠,在六宫之中实属平平…… 莫说是娘娘与武媚娘,便是那卢贤妃,也是与她平分秋色…… 娘娘是否过虑?” “身为皇后中宫,不必有太多的恩宠。 只要有一个皇子傍身,有一个母族为靠,这便够了。” 王皇后淡淡道: “所以本宫才会不在乎陛下心里最爱的,到底是谁。 因为对本宫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陛下心里最爱的是谁,而是陛下心里最适合当这皇后的人,是谁。 崔氏不傻,她也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她更懂得利用她的长处,与本宫相争…… 所以,眼下对本宫而言,最紧急,最需要处理的人,却是她。 只是…… 到底她崔氏一族其势非小,加之她本人也是颇有几分本事,又与这武媚娘交好…… 所以,若是眼下本宫不能成全陛下这桩心愿,将陛下的目光,牢牢地牵在本宫与武媚娘身上…… 事态,便要向一种本宫绝对不能掌握的情状下行进了。” 怜奴立时会意,乃道: “娘娘的意思是…… 如果此时将陛下的心思,全都引到那武氏所怀之胎,与娘娘即将成事的立陈王殿下为储之事…… 那么崔贵妃的小心思,也就不攻自破了?” 王皇后淡淡道: “本宫可不以为,她能成为第二个武媚娘。” 怜奴松了口气道: “听得娘娘这般说,怜奴也算是放心了…… 只是娘娘,那事成之后,这武氏……” “自然是要除。”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所以,本宫才叫你设法请得那杨氏母女入宫……” 怜奴眨了眨眼,笑道: “娘娘是想借这杨氏母女失仪之事,来提醒陛下与诸位大臣,这武媚娘的出身,是多么低俗不堪么? 如此一来,陛下才会发现,原来这武媚娘,并非当真对陛下真心一片……” “此为一桩,本宫还有另外一桩心思……”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怜奴,本宫曾经听闻,那贺兰氏…… 便是那武媚娘的亲姐,可是向与之不睦的,是也不是?” 怜奴眨了眨眼道: “可不是么? 这宫里宫外的,都早就传得人人尽知了。 娘娘,这跟您欲行之计,可有什么关系?” “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前些天,本宫突然想到一件很有趣的旧事。”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你可还记得那个嫁了高侃为侧室,且至今也只有她一个侧室的,本宫族妹?” 怜奴眨了眨眼,点头。 王皇后轻轻笑道: “说起来,当初父亲本来是要她无论如何也是要说服了高侃,与我太原王氏一族,结为友盟的。 可是因着她到底是眼浅识薄,不知世事,是故父亲曾经动了心念,要换一个王氏女子,代她嫁入高府之中。” 怜奴点头道: “不过可惜得紧,那高侃也是个不识货的,竟然放着正宗的王氏女不迎,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出身不高的女子悄没声儿地迎入府中,立了侧室,且还上请陛下,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纳正室……” 王皇后却笑道: “本宫要说的,却与这高侃无关…… 而是那个父亲选来,替代这族妹的女子…… 你可知,她与这族妹,其实却是亲生姐妹。 只是因着咱们宗中某位正房主宗无嗣,于是便在她幼时,向这族妹的父母抱了她来过嗣养着。 而那位正房主宗也是极善的人,自小儿也便将她之本来身世好好告知,更允她三不五时,去接济自家父母与亲生姐妹……” 怜奴不知王皇后说及此事却有何意,只是应道: “若果如此,那位过嗣的主宗小娘子,却是个极知恩的人呢!” “可不是? 可正是这么一个知恩知报的好女子,却在知道自己亲生姐妹有机会脱得困境,将嫁入高门,一朝成为将军夫人后…… 她竟然断绝了与父母之间的来往。 甚至还在知晓身为族长的父亲,有心另寻佳女易之为亲时,自己主动出身去,向父亲请求,说自己与那远宗女本是亲生姐妹,容貌相似,想必若是以自己为易替之人,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 怜奴立时睁大了眼: “为何? 莫非她也早已是情许高将军已久?” “原本,本宫也不知为何…… 甚至也曾与你有一般无二的想法。 只是后来,因着萧玉音一发势重,父亲担忧本宫于宫中孤身无援,于是特特地带了她入宫来见本宫,说希望能安排着,将她也一并安排入宫,得个妃嫔之位,以为本宫之相助时…… 本宫才看出来…… 她根本就不认识高侃何人,更加说不上什么情许已久…… 甚至她对自己贫困的生父生母,与亲生姐妹的好,也只是一种自得的心思在。” 王皇后淡淡道: “因为这会教她忘记,自己本与那亲生姐妹,与那生父生母,流着一般的血脉…… 这也会教她自觉高贵,自觉与他们不同…… 可是这样的高贵与不同,却在自己的亲生姐妹即将嫁入贵门高户,一朝易羽成凰时,被彻底地打破了…… 她是不能容许这样的情况的。 所以就算她根本不爱高侃,甚至连高侃是谁都不知道…… 她也一定要嫁给高侃,若不能嫁给高侃,那么她就一定要得到一个比将军夫人更加响亮,更加高贵,并且最好是能够永远地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亲生姐妹与父母的地位,她才能够变回那个温厚可亲,怜恤生身双亲与姐妹,仁爱慈厚的好女子。” 怜奴张口结舌,实在她是没有姐妹兄弟,自然也不能体会到这样的心思,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于是也只能沉默半晌后,猜测道: “娘娘,您说这位主宗小娘子的心思,恕怜奴愚昧,实在是不能明白…… 不过莫非这武氏母女…… 不,或者说那贺兰氏,也有这样的心思在?” 王皇后含笑点头: “前些日子,你不是来报,说这贺兰氏可是不止一次在自家府中哀叹,道meimei一朝得宠于君上,居于深宫,要见上一面,却是不易呢么? 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贺兰氏与自己meimei关系不宜,便是咱们这些局外之人都颇有耳闻…… 而她为人胸怀,如何地鄙陋不堪,也是但凡有些身家的贵人们,个个俱知…… 怎么突然间,她就转了性儿了,知道思念起meimei了? 若说是为了赏赐或是得些封位…… 眼下她meimei可还是孕中,更是没名没份的…… 想这些,还太早了罢?” 怜奴点头,立时笑道: “娘娘的意思,怜奴有些明白了…… 只怕这贺兰氏求的,却不是什么因着meimei而得的赏赐封位,而是想借着meimei有孕在身,不宜侍君的机会,打着入宫探亲的名号,好来勾引陛下,也得个才人什么的坐一坐呢! 啐! 真好不知羞耻的下贱胚子! 污骨浊胎的女人,一个便已然是教陛下受尽天下的嘲笑,莫不成还要再招进一个人尽可夫的青楼夫人来,惹得陛下一发不成性儿么?” 王皇后淡淡一笑道: “为何不呢?” 怜奴一怔,张口结舌,半晌才道: “娘娘…… 娘娘不是想把这贺兰氏叫入宫中好好儿出一番丑,然后警示那武媚娘么?” “为何要这样呢? 若果如此,只怕武媚娘更恨本宫不提,便是陛下,也只会对她更加怜爱罢? 毕竟长久以来,她都摆着一副不求为家人得封得赐的清高样子来引得陛下怜爱的呀?” 王皇后含笑道: “何况,对陛下而言,那样的女人,莫说是碰上一碰,便是看上一眼,只怕也是烦的…… 否则又为何这些年来,陛下明里暗里,安排着无论如何都不教这武氏母女入宫探亲?” 怜奴更怔: “那娘娘的意思是……” “是啊…… 这贺兰氏的痴心,终究也只能成为一场妄想笑谈…… 而且在陛下眼里心里,只怕也不会因此而对武媚娘产生什么不满之情…… 可是武媚娘自己呢? 面对着有心抢自己心爱男人,从小便与自己处处作对的jiejie…… 她会有什么样的心思与动作?” 王皇后轻轻一笑道: “怜奴呀…… 你说,她正有孕在身…… 若知道自己jiejie试图勾引陛下不成,反而替自己武氏一门蒙下羞耻…… 她会不会因此而伤了胎气呢?” 怜奴一怔,立时喜上眉梢: “娘娘英慧!娘娘果然英慧! 怜奴这便去安排! 也不必那贺兰氏在宫中待得许久,只要半日便够了…… 对了!一定还要教诸位大臣们都看到! 否则,这等乐事,如何能教那向来端着架子的武氏动怒呢? 而且一旦她动怒,伤了胎气,可却是与咱们万春殿无半点儿关系了…… 说到底还不是她自家人不争气? 这样一来,陛下已然是应了要立陈王为储,娘娘的后位可就更加稳固了!” 王皇后点头,含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