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二十一
永徽二年。 五月二十。 雨过天晴处,雪弄水蓝时。 宫中诸殿中的侍女小监们,都是一早早儿地便起了身,喜气洋洋地抱着各自殿下里用了一冬又一春,当晾当晒的棉物,一个个走出来,好好儿地去晒着。 便是向来门户肃静的万春殿内,也不外如此。 那晾衣的几个小侍女本是新入宫不到十日的孩子,无论之前从嫲嫲(就是教管宫规的老宫女)处学得了怎么样的教养规习,终究还是玩儿性重了些。 加之宫里这等的大世面,一时在外也是见不着的。 于是晾着晾着,三五个小侍女便凑在一起,玩起扑蝶儿(唐时的一种游戏,类似今天的捉迷藏,不过在追人的时候要唱歌,而且是唱与蝴蝶有关的歌曲,所以叫扑蝶儿)来。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宫女们,自然是不乐见如此的,于是便吆喝着。 可到底都是从小儿长起来的,这等心思,又有几个不知? 是故喊了几声之后,倒也无人再喊了,自由她们玩去…… 毕竟该干的活儿,可都干完了。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那个被抓了包儿,负责追人的小侍女,便在一处草丛前,停下了脚步: “咦? 你们来看,这是什么东西啊?” 草地上,一只显是保养得极好的金红色小圆坛儿,孤零零地躺着。 …… 半个时辰后。 太极殿中。 李治沉着一张脸,听着王德的报,良久才道: “可都看见了?” “都看见啦! 当时在万春殿院中的,可不止几十口子人。 且因着今日乃是例行的外贡之日,内司里也是派了几十个人去往万春殿里送东西…… 甚至还有些内贵亲臣们的家仆们亲自送了东西去,都是停在那儿的…… 便是有些个没见着的,却也都是知道这药坛儿的事。” 李治点头。 良久,他才转头看着德安: “另外一边儿安排得如何?” “主上安心,该安排的人,都安排了,该交代的话儿,也都交代了。 就等着主上着狄大人亲审此案,来演一出好戏呢!” 李治长出口气,看了眼王德: “既然如此…… 那便传朕口谕,宣狄仁杰入内!” …… 是夜。 承庆殿中。 闻得清儿言道之时,正捧了茶碗往口边送的崔贵妃,不由停下了手,看了清儿好几眼,才迟疑道: “此话可当真?” “那是千万错不得的! 今日里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那药坛子,可是陛下当年亲自着人特制而成,与那武娘子用的…… 别的且不提,单单是那坛子形状奇特,加之坛体外釉上,因烧制时掺了鸽血红粉与金粉而呈金红色一样,便是无论如何也造不得假的。” 崔贵妃若有所思,合上茶碗盖: “这武娘子所用之药…… 怎么会在皇后jiejie殿里出现…… 你可问过是怎么回事么?” “问过啦! 娘娘,今日不是因着久雨天晴,气候微干,所以各殿之中,依着大内侍监王公公的吩咐,把这殿中的各样棉麻之类冬春用物都抱了出来,晾晒一番么?” 崔贵妃点头道: “宫中规矩,一向如此。 每天雨水一过,便当是晒棉之日…… 怎么? 这又有什么奇怪?” 清儿诡秘一笑: “是呀,本也不奇怪。 可是若是正晒着东西呢,便从皇后娘娘的凤帛流苏帛被(就是有凤纹有流苏缀饰的被子)中,滚出这么一个小小的药坛儿…… 娘娘您说,这不奇怪么?” 崔贵妃目光一亮,口里却道: “啊呀…… 莫非是那个小侍糊涂了,竟将这种东西放在了皇后jiejie处? 这可不好……” 清儿含笑道: “可不是不好么? 所以眼下呀,只怕便是皇后娘娘,也是乱了方寸呢!” 崔贵妃闻言,与清儿相视一笑。 ……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虽然并未如崔贵妃主仆所乐见的那般,乱了方寸,可是脸色,也是极为难看的。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一个小小的药坛儿,怎么就叫它混进了娘娘的帛被里!?” 怜奴气急败坏地提着一杆刑鞭,叉着腰在殿里,那排齐头头分做数跪着的小侍女们面前,走来走去。 犹如一只老虎,在巡视着自己领地中的猎物。 其中一个小侍女,便正是那日发现此物的小丫头,哭着道: “娘娘息怒,怜姑姑饶命…… 实在咱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滚出来的呀…… 实在不知呀……” 怜奴闻言,便大怒欲行责打,却被王皇后制止: “你说…… 你也不知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正是……” 王皇后闻言,沉默不语。 怜奴见状,也觉得有些奇怪,便上前道: “娘娘,此事,似乎颇有些蹊跷…… 想来这些小侍虽是新来的,可却也不至于便是如此糊涂。 何况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便是今日……” 王皇后双瞳剪水,微微一垂眸: “你也觉得,今日之事果非普通?” 怜奴点头。 王皇后长叹一声: “罢了…… 太极殿那边儿…… 陛下可有什么安排?” “听说事一出头,便立时召了狄仁杰入宫。 娘娘,这陛下此番行动,未免也有些反常…… 说到底,平日里但凡牵着娘娘的事,陛下哪一次不是要与诸臣商议之后再行事的? 怎么今日……” “今时已不同往日…… 说到底,眼下咱们与承庆宫的事,还暧昧不明,又是碰上千秋殿那边儿初得解禁之时…… 陛下哪里还有心思与诸臣相商本宫之事? 何况……” 王皇后又叹口气道: “何况眼下,那武媚娘可是身怀有孕。 便是向来痛恨她入骨入髓的前朝诸臣,眼下也不得看着她腹中那块rou的情面,让上几分? 陛下自然也是明白这样道理,所以根本不会在意本宫的尊严,只顾着那武媚娘才是正理。” 怜奴闻言,亦是愀然变色: “那娘娘,莫非此番……” “倒也不会那般坏。 好歹正如你所言,本宫眼下,可还是正宫皇后。 何况当时之事,与本宫有关无关,还需两论。 再加上事内还牵涉着千秋殿那边儿……” 王皇后叹了口气,瞬间仿似老了许多: “所以多半,总是会不了了之罢? 一如当时……” 她沉默不语,怜奴也只能沉默。 次日。 午后。 太极宫。 因李治有召,近日归于长安城中的濮王李泰,着入宫面圣。 上苑(唐时宫中的花园不称为御花园而称为上苑,事实上这个称号应该是从明朝或者更晚才出现的……不过笔者也不确定。)中,山水池。 因着李治今日颇有雅兴,又因李泰前来,于是便着人安排了荷叶小舟一叶,由着金吾卫统领亲自掌舵,德安王德二人分别侍立船首船尾之上。 兄弟二人,却只置了一只棋盘在小船正中,面对面而坐,弈棋取乐。 “难得今日四哥有闲情,可是却不肯喝酒…… 莫不是怕四嫂怪罪?” 李治一边儿亲手斟了茶与李泰,一壁取笑。 李泰哈哈一笑,已然比当年那个需要被软轿抬入宫中的青雀还胖上几分的圆脸上,满是自在满足: “她也是为了四哥好。 话说回来,之前主上可是最喜爱夜里挑灯观棋谱的…… 可四哥也听说了,主上眼下,却不也是被武娘子逼着,改了这个毛病?” 李治立时苦笑: “唉…… 天下尽可得,却偏偏败在一个小女子手上…… 真也不明白她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多吃几口酒,多看几眼书…… 又不是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便要这般撒娇使气,硬是要人忍痛割爱不可?” 李泰却笑道: “话又说圆回来,若非是心关主上与四哥兄弟…… 她们这些小女子,又何必如此? 爱之深,自然关之切…… 主上便权做是吃苦当吃补罢!” 李治哈哈一笑,拍手道: “好一句吃苦当吃补…… 可不是如此么?” 两兄弟笑了一阵,李泰才正色道: “说起来,今日四哥入宫,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不知狄仁杰所查之事,何如?” 李治点头道: “也没打算瞒着四哥。 眼下已然是出了分晓了…… 只是这些证据,朕以为还是暂时不发得好。” 李泰也点头道: “不错。 横竖眼下内外诸宫诸臣,都对她已然生出许多不满。 只要这样下去,自然这些东西,有用得上的时候。 千丈之树,亦毁于蚁xue…… 只是需要些时间而已。” 李治沉吟,露出一派真性情: “可到底夫妻一场…… 若非她如此狠心,朕也本不打算如此待她的。” 李泰点头,了解道: “只怕,主上原本是打算,将她与那其他妃嫔一般,易为女官,好歹也算是体体面面,养老在这后宫之中…… 是么?” “为了媚娘想,这样是最好。” 李治淡淡道: “何况,朕也实在不是个喜欢应付女子的人……” 李泰立时哈哈一笑道: “这个四哥可是信得…… 一个武媚娘,便是足够你花去全部心神了……” “哼! 四哥休要来笑我…… 你呢? 不也是一个四嫂,稍稍使些小性儿,便闹得你手足无措?” 李治眯眼一笑,立下一子,同时反唇相讥。 立时,李泰只做个哑巴,尴尬地笑着,搔搔鼻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