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十九
永徽二年五月十五。 太极宫。 太极殿中。 午后。 李治方方用毕午膳,便赶着入了尚书房,想着早些儿批完了奏疏,也好拨得些空闲出来。 却不曾想到玉辂一入太极殿,便远远瞧见了朝服正装,却将官帽奉在手中的舅舅长孙氏。 长叹了口气,他只得转首去向跟在身侧的德安道: “寻个人去知会与瑞安一声罢,告诉他朕眼下,怕是不能过去了……” 李治停了一停,又看了眼前方跪着的长孙无忌,又长叹一声纠正道: “不……你告诉他,不止是眼下,只怕今日都过不去了。” …… 片刻之后。 立政殿中。 后园内。 得了哥哥派来的清和的报,瑞安立时叹了一声,点头示意自己知晓,这才着清和自回去禀明德安。 一侧,文娘轻轻走近道: “怎么? 可是出什么事了?” 瑞安摇头,轻轻握了文娘的手道: “元舅公总算是下了决断了…… 想必这一段时日,主上必然是忙得不能成行了。 你还是抽了空,着人去传了话儿与jiejie罢! 别叫她在那边儿空等。” 文娘点头,又问道: “元舅公…… 果然还是舍了大公子么?” “嗯。 看这样子,只怕是舍了。 也不奇怪…… 元舅公何等人物,为了大唐江山,这等事急轻重,他还是分得出来。” 瑞安摇头道: “何况本来主上也就无意要对他下什么手…… 只是希望借着鸿胪寺一案,能多少教他看清自己眼下所处的危局罢了。” 文娘闻得瑞安此言,一时倒也黯然,半晌才叹道: ‘“说到底,在这大唐朝中,真正完全忠于主上与大唐王朝的,只怕若论元舅公第一,便再无人可论第二…… 可到底,他还是要被……” “不,不会。” 瑞安断然道: “主上的性子,你也当知道些。 于他而言,元舅公更像一个他在这为君之路上,务必要立下一番更胜于其功劳的先生,老师,却非一个死敌。” 文娘若懂若不懂地点了点头,又想了想才道: “那…… 胜过了元舅公之后呢? 主上不会杀他么?” “这个自然。” 瑞安断然道: “对主上而言,这大唐王朝虽重要,可却终究还是因为它是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一手看护而成的东西,所以才重要…… 是以他更希望得到的,是元舅公的认同。 因为眼下先帝与文德皇后娘娘都不在了,能代表他们二位认同主上的,也只有元舅公一人。 何况元舅公自幼疼爱主上的心,不比谁少一些。 所以,主上是绝对不会杀元舅公的。 相反,只有元舅公活下去,主上才会有努力下去的欲望与信念。 所以元舅公绝对不会死,也不能死。” 文娘想了一想,终究还是没有说些别的: 毕竟她虽在这太极宫中,也算时日长久,于李治为人,也更是颇为了解。 可有瑞安这样自幼便跟在李治身侧的人在,她始终也只能算是颇为了解李治罢了。 又是沉默一会儿,瑞安这才转了话题,问文娘道: “如何? 今日里几次?” 这等没头没脑的话,若是换了别人,自然是听不懂。 可对文娘来说,却是立时明白: “千秋殿那边儿的,两次,万春殿多些,四次。 不过这都还算是小头的…… 后面那些还没查清到是哪一边儿下手的,至少也还有六次。” “一日总共不过几餐饮食,便下毒下了十几次么?” 瑞安冷哼一声: “那些疯女人,可果真是想死了呢!” 想到这儿,他也不理会,只是转头对着文娘道: “你且莫声张,好好儿地把这些东西都收集齐了,然后只待日后主上用上时,交与主上便是。” 文娘却是一怔,不过倒是立刻会意道: “说得也是…… 这样的东西,留着秋后总帐之时,是最好用不过的东西了。” 瑞安淡淡一笑点头道: “就只要看一看能清掉多少个人了。” 文娘会意道: “你就安心罢,我这便寻着李大人,请他去把这些东西的来历,证握,一一掌握清楚,备好了。 只等着jiejie封后那一日来用呢!” “只怕不必等到那一日呢!” 瑞安却道。 文娘一怔: “什么意思? jiejie不封后了么?” “封,自然是要封,不过总是不能一步而成。 所以多半,主上要借此番鸿胪寺一案,与元舅公做个交易了。” 瑞安淡淡道: “之前你也知道的,jiejie曾定下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只怕今日里主上肯弃了好难得去见jiejie的机会,也要留下来与元舅公周旋…… 为的便是这一桩了。” 文娘闻言,又惊又喜: “这么说…… 这么说jiejie封嫔之事,已然是底定了?” 瑞安自信一笑,伸手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双掌之中,轻轻拍了一拍道: “咱们都跟着主上这般久了…… 什么时候见过关于武jiejie的事上,他有想办却终究还是没能办得到的呢?” 文娘喜悦,只将螓首依在瑞安肩膀,目中含泪道: “若果如此…… 那便太好,太好了!” 她太欢喜,以至于声音都是微微发颤: “jiejie等这一日…… 可是等得太久…… 太久了……” 瑞安长叹一声: “是啊…… 真的等了太久了。” 二人感慨一阵,文娘又擦了眼泪道: “那…… 若要一封嫔,jiejie是不是应当回宫里来安妥些呢? 到底是件大事。” 瑞安想了一想,却摇头道: “不…… 未必便会那般快呢! 说到底,元舅公还是不愿意叫jiejie封名得位的多些。 所以多半也是会借口推托一些的。” 文娘皱眉,似有些不满道: “那还有什么可以推托的呢?” 瑞安想了想道: “主上眼下,只有陈、雍、许、杞四王殿下在身侧,论起来,实在是可承嗣江山的皇子数量,少得太多。 加之前有任性妄为的大同安长公主、后有胆大包天,谋逆不道的高阳公主这样的例子守着…… 只怕元舅公也是会向主上提了议,请他答应,除非武jiejie诞下的是位皇子,否则便不予封嫔的罢?” 立时,文娘不悦道: “难不成生了女儿,便不是主上的孩子么?” “却不是这个问题…… 其实师傅也曾经说过这件事呢!” 瑞安话头儿又是一转。 文娘一怔道: “王公公? 他说什么了?” “师傅说,若论起来,其实这朝中最希望jiejie诞下一名男孩儿的,却还是元舅公。 你且想一想,陈王殿下懦弱无能,又兼之出身不高,本人也不甚聪慧,眼见便是欲教其为良辅都是难事…… 何以承嗣? 是以元舅公才会教皇后得了陈王为嗣。 因为他也是抱着万一其他三王也不成事的话,那便借着皇后的高贵出身,设了法子扶他正,再在主上百年之后,替他立上几位首辅大臣助其为君的主意…… 可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太冒险,对元舅公来说,胜算实在不大。 至于那雍、杞二王殿下,且自不必提了。” 文娘也点头道: “可不是? 我每常里,也是总听闻元舅公极是看不上这二位殿下,每日里见着,总是没有好脸色给。” “元舅公虽然擅于弄权,却实在不是什么卑鄙小人。 便是他身侧那些位大人们,固有所私,却也非无赖之辈。 是以自然是看不上这雍杞二王的所为了。” 文娘想了一想,又道: “可不还是有位许王殿下呢么?” 瑞安却摇了一摇头道: “至于许王殿下…… 那便更不可能了。 若论起来,陈、雍、杞三王殿下,还只是不讨元舅公的欢心。 可是这位许王殿下…… 那根本便是元舅公的心头刺一枚了。” 文娘一怔,想到一件事: “莫非是当年他母亲……” 瑞安点头,叹道: “元舅公别的什么事,都可以忍,唯独不能忍的,便是那当年险些害得主上一朝身家性命两失的许王母亲郑氏。 所以这些年里,明里暗里,元舅公虽然因着他到底是主上的骨血,不忍太过为难,可也是摆明了没有一点儿亲情在。 虽说他也是在这许王殿下身边安排下人手,教这许王殿下一直以来,都以为是jiejie害死了他母亲郑氏…… 可是依我看来,jiejie所想的那些元舅公如此做的动机,什么为了不教许王殿下自掘死路,什么不教许王殿下知道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为人而痛悔郁郁的…… 全是jiejie替元舅公说的好话儿。 元舅公这么做,只怕正如师傅说过的那样: 无非是因为元舅公因其母郑氏之事,迁怒于这许王殿下,所以便索性多多设下此计,好教jiejie与许王殿下,这两个他在大唐后廷之中,最感麻烦,最为痛恨的人互相残杀,最后两败俱伤,好得个渔翁之利罢了。” 文娘沉默,半晌才叹道: “所以…… 对元舅公而言,或者jiejie不是他所喜,可是jiejie腹中的孩子,若是个男儿,便是他所希望的…… 是不是?” 瑞安点头。 文娘长叹一声: “那这样说来,只怕之前主上如此设计,借jiejie揭破长孙冲,欲试探元舅公之机,这般张扬…… 目的却是为了借此事,与元舅公谈上一笔交易了。” 瑞安还是点头。 …… 事实上,他们猜的不错。 永徽二年五月十五日夜。 子时。 经过长达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除去大内侍监王德,与内侍监德安二人侍奉在侧外,再无第五人,谈话内容也再无第五人得知,更无能记入史册中的,这么一场闭殿之后的秘密式的君臣博弈,最终,李治在没有泄露自己真实面目的情况下,到底还是完成了他的一个心愿: 终究,他还是成功地教他的舅舅长孙无忌同意,一旦日后自己最宠爱的宫侍武媚娘诞下一名男胎,那便可立时奉为九嫔之首,昭仪之位。 是的,他的梦想,终究还是要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