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三十三
永徽元年十月初一。 长安。 朝中近来忽闻幸事,边疆于阗一国,乃于日前来朝,更奉上珍宝二件。 其一为青玉点金簪,其珍于其青色如水色,如天晴,而簪中之金,亦非人力而为,实为天生既嵌入其中。 遂于阗国王得觅巧匠以微工琢之,乃成其器。 另一为紫晶流璃络苏如意球儿,其本为一整块儿寒瓜大小的紫晶球儿,乃有巧手匠人,以近十年之工,仔细镂空琢磨,竟成一环环相扣,每环皆仅有指头儿厚薄的连环中空球儿。 其球把玩之时叮当做响,层层镂空之花,变化莫测……着实可称巧夺天工。 于是一时朝中称奇,皆为叹止。 …… 立政殿。 午后。 媚娘午睡方起,便披着乌黑长发,一身雪白寝袍,连云帛也不及披着地站在偏殿书房之中,对着面前捧着两只锦木盒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清和明和兄弟头疼不止。 她伸出手,纤纤指尖揉了两下额头,然后无奈叹气道: “然后呢? 他便叫你们把这东西直接送了立政殿来? 司宝阁也不入…… 司宝册也不叫上?” 清和明和笑吟吟地点了点头,媚娘刹那间只觉自己额间青筋蹦蹦直跳,低声道: “你们不知道这等珍贵贡物,依礼依例,都是要在司宝阁上了司宝册之后,奉于太极殿中足够半年,方可赐下去的么? 怎么就这么由着他乱来?!” 清和明和互视一眼,清和也无奈道: “武jiejie,这是主上的命,谁敢违抗呢? 再者…… 再者主上也是一片好心……” 明和也道: “是啊是啊! 主上可是说了,这青玉簪若是jiejie不喜欢,那便留着当个顽笑的东西倒也罢了…… 可这紫晶球儿是一定要留下的。 说不得日后jiejie诞下了小皇子小公主,这样的小玩意儿,可是小儿家最喜欢的了!” “嘣”地一声,媚娘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脑中最后一根儿尚且有些克制的筋,也被繃断了。 “……送回去……” 她低声道。 “jiejie,您也不必太过如此……” 清和刚欲说出口些话,便被一边儿察言观色已久的瑞安抢下来道: “jiejie,瑞安知道您这是替主上担忧,担忧那些老臣们知晓此事,又是好一通议论…… 不过主上一片真心,可是实在难得的福分…… 若是jiejie不想主上为难,那便由瑞安去向主上言明此事,好歹也叫主上不必太过担忧的好…… jiejie以为如何?” 媚娘哼了一声,只转身不理。 瑞安眼见如此,无奈只得叹了口气,做个眼色,带着清和明和二兄弟,急急忙忙地出了立政殿,直奔太极殿去。 …… 是夜。 依然是立政殿中。 媚娘依然还是这一身素色寝袍——虽然是换了一件,可好歹也是同样服色同样衣式——立在那带了一脸苦相的清明兄弟前来,已然是头发花白的王德面前,头疼道: “这一次…… 他又叫你来了?” 王德含笑,一甩拂尘,微微弓起腰笑道: “娘子,可容老奴一言?” “公公请说。” “娘子一心为主上,主上又何尝不是一心为娘子…… 说到底,主上到底还是年青,再者又是一心为着娘子…… 娘子还是收下罢!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 娘子尽可安心,有老奴在,早就打点得妥妥当当了—— 眼下宫中诸人都已然知道,主上传旨,着令此物暂奉于立政殿文德皇后娘娘偏殿之中…… 至于这奉至何时……如何赐用…… 那便是日后的事了。” 媚娘头痛,揉着额头道: “天下的人,也不尽是傻子…… 何况那恨不得吞了我的千秋万春二殿…… 罢了,公公办事,媚娘还是放心的。 只是…… 公公,治郎近些日子,益发有些爱玩起来…… 还是得好好儿地劝教些好。” 王德哈哈一笑,点头道: “娘子说得是。 那以娘子之见…… 该当如何劝教为当呢? 说到底,老奴近些日子也是益发地老迈不堪使用…… 有些事,还是娘子做定夺的好。” 媚娘也不点破王德此番的心思,只淡淡一笑道: “那…… 便有请公公传话与治郎,就说媚娘因闻得此二宝得奉文德皇后娘娘灵前,心甚感悦之。 故接下来这七日之内,自当沐浴斋戒,以祈文德皇后娘娘灵慰…… 是故接下来这些日子,便不当得侍驾前了。” 王德一怔,喃喃道: “这个……七日啊…… 是不是有些太过了呢?” 媚娘却不理会,只满面笑容道: “啊,对了,还有。 既然治郎有心侍孝灵前,以为天下表。 那自当手书奉灵敕一表,灵前焚化以慰文德皇后娘娘圣灵…… 这奉灵敕,自然越快越好…… 不过好在媚娘这些日子也是闲来无事,倒也不急着用…… 便请主上得闲暇时,制成便可。 千万叫治郎好生安下心来,仔细得之…… 毕竟是奉于文德皇后娘娘灵前的东西,可马虎不得。” 王德闻言当真是哭笑不得,只得点头道: “那老奴这便去传话了。” …… 片刻之后,太极殿中。 “砰”地一声,李治手中的茶杯被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之上。 他面有怨色地看着王德: “她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敕书不成,她便要不见朕!?” 王德想笑又不敢笑,只是垂首道: “娘子一心为了主上,也是一片苦心……” “苦心?!哼! 依我看是我太宠她了! 她……她……” 李治气得咬牙,气得浑身哆嗦,可却一句狠话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恨恨道: “她还不是仗着我不能看她难受,所以就这么气我么!?” 王德与立在一边儿的德安闻言,更是觉得心中一发忍禁不得,可是又不敢笑起来,惹得李治羞怒火起,于是只是一味应和。 眼下既无外人,李治也不由怨怼满腹,尽数吐出。 他微微红了玉润脸庞,委屈万分地只手撑颐,苦恼地看着王德道: “朕这般想…… 错了么? 朕也只是想着,若是孩儿出世了…… 那这等宝贝自然是最宜孩儿玩的……” 王德垂首,头也不敢抬,只道: “主上说得极是,这紫晶球儿,小儿家玩起来,最是喜欢不过。 且老奴也听说这紫晶有安魂定神之效,是极好的东西。 何况此番主上又是费心费神,安排着侍于皇后娘娘灵前这些时日…… 如此一来,灵力必然倍增,将来武娘子若得了个小皇子,小公主…… 这紫晶球儿,便是最佳的诞礼了。” 李治闻言,一拍几案道: “朕就说的罢? 可是…… 可是媚娘她却不喜欢?” 王德明知李治此番相问,是在问自己,却实在是无言以对,只能拼命再将头往怀里勾。 一侧德安实在看不下去,叹息着上前一步,抬头道: “主上,您说的这些…… 都对。 可是您是不是忘了,武jiejie眼下这身子,还没到可以孕育皇嗣的时候呐?” “朕当然知道!” 李治不解地看着他: “所以朕才早做准备,以防日后媚娘诞育皇儿之时,有所不及啊!” 德安脸上一僵,当真是不知该如何接了才好,半晌才幽幽地道: “主上…… 虽然天晴之时,早修草庐不畏阴雨…… 可您这修得也太早了些罢?” 李治皱眉: “够迟了! 前些年宫里那些好玩儿的,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出去…… 只怕日后若是孩儿出世了,朕与他说起那些东西时,连个实实在在的物件儿也没有…… 这些实物孩儿们都看不见,怎么得长见识?” 李治歪歪头,又道: “再者,说到底也不过是几件玩艺儿…… 朕真不明白,媚娘到底是在气什么?” 德安闻言,不由在心底长叹一声,半晌才道: “主上…… 您……” 他实在在是无话可说,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至如此这主上也是有几个皇儿的人了,又是一朝天子,这等如同少年气一般的行为,却自媚娘回宫之后,屡屡有生…… 虽则自己也知道,这是因为对主上而言,武jiejie实在是他一生之中失而复得,最珍贵最难得的宝贝…… 可如此行事…… 也是的确有些过了。 再者眼下王皇后与萧淑妃虽几经打击,各自势颓不少…… 可到底只是一时之事,何况朝中那些老臣们,至今还未肯接纳了武jiejie…… 只怕今日之事,又不知要替她添了多少麻烦。 可偏偏主上这一颗心,却是极真极热的,而他也未必不知此事对武jiejie有些妨碍…… 事实上,平日里主上也是极为注意这些事的,只是自从前些日子替武jiejie那个还不知在哪儿的小皇子定了名儿之后,主上便似着了魔也似地,日日夜夜,自己常常便失笑起来,直道自己这弘儿多么多么可爱,又或者是娂儿多么多么似她娘亲…… 唉…… 说到底,也是当初武jiejie那个未得成形的孩儿,在主上心里坐下了一块病,所以才有今日之事罢? 思及此,德安倒也有些恻然,别人不知,他与瑞安却是自小跟着李治,最明白不过他对媚娘的情意的。 或者这样的话儿,说来有些残忍,也似李治颇为冷酷无情…… 可是在他看来,对他这主上而言,即使都是他的孩儿…… 若是武jiejie所生,或者非武jiejie所生…… 那在他这主上心中的地位,便是完全不同。 倒非说,诸如陈王忠,雍王素节等诸王,便不得他欢喜——事实上便非武jiejie所生的雍王素节,小时也是极得主上欢喜偏爱的,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只是…… 只是若是跟武jiejie的孩儿比起来…… “主上,其实jiejie也是一番苦心啊。 主上可曾想过,眼下前朝后廷,都当jiejie不得再育,是以虽对jiejie多加防范却不会意图叫jiejie彻底离宫。 可若主上这般兴师动众,张扬起来…… 那jiejie其实早已可再孕育孩儿之事流传开来…… 主上觉得,jiejie会如何? 便是jiejie得孕的皇儿…… 又当如何?” 一席话,终究还是浇醒了李治这些日子以来的狂热梦想,慢慢地,他冷静下来,放下手,看着面前的几案,沉默不语。 久久,久久,他才轻轻道: “东西既然送去了,便不拿回来了…… 你告诉媚娘,朕自会注意的…… 你们也……好好替她防着些消息走漏才是。” 言毕,沉默,只有无尽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