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成鸳鸯,再得瑞兆四
永徽元年七月十七。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内。 最近几日,天气实在热得难熬,媚娘虽说体态倒也还算轻盈,可毕竟还是不耐这等暑热,于是一大早瑞安便着左右在**之中安置下凉榻水席围(水席围,指的是一种水竹席子做成的,可以透气通风,同时又能遮阳蔽日,非常凉爽的三面围屏,一般与凉榻同时使用。这里特别说明一下),以求荫凉。 不多时,日前因复回了延嘉殿的素琴,也一并到来,入席求凉。 媚娘见她来时,一头香汗,急忙便叫瑞安去取了冰好的酸梅汤、渍甘梅等物,与她解暑。 “这几日里,天气火热,我也是吃不下睡不好的…… 这不,今天早上得了新贡的梅子,我便着左右去制了梅汤来解暑,将才冰好的,你且尝一尝,可入得口?” 媚娘一壁细细嘱咐着,一壁亲手端了一碗汤与素琴。 素琴含笑谢过,提起汤匙尝一尝,却笑道: “果然还是jiejie殿里的厨娘们手艺强得多…… 同样都是梅汤,那御膳房里送来的,可就只是一味地酸,却不见半点甘味—— 我便是放了许多蜜饴(蜂蜜)下去,也不见半点儿甘味的。” 媚娘一怔,却似有意会,扬了扬眉道: “那…… 你没喝罢?” 素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凉: “酸成那般德性,谁敢喝呢! 便是下面的人,我也是不叫他们喝的。 免得这酸倒了胃,甚至酸出什么事来…… 可不就要坏了人命么?” 媚娘轻眨双眼,突然一笑,伸指点着她道: “机灵鬼儿…… 枉叫我替你担了半日的心!” 素琴笑了,瑞安也是笑了,便是立在她们身后,原本正一脸担忧地听着她们对话的文娘与六儿,也是松口气笑了。 “没喝便好,没喝便好……” 文娘笑道: “小娘子(文娘是徐家的家婢,所以叫徐惠的meimei,应当称呼小娘子——当然,这是在李治或者皇后,还有其他妃嫔不在的时候才能如此称呼)没喝便好……” 六儿想了一想,却也笑着问道: “那……杞王殿下也没敢喝罢?” 素琴闻得问上金,一时怔了怔,然后脸上露出些无奈与厌恶: “他? 他那般精明,这梅汤又是他叫御膳房制的…… 他怎么会不知这汤酸得不能喝呢?” 媚娘一怔: “他?难不成……” 素琴点了点头,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瑞安与文娘、六儿。 三侍会意,立时借口要去取新冰来得凉意,立时摒退了一众小侍。 素琴这才轻轻道: “多半是皇后的主意了。 他母亲生前向与皇后交好,虽然此番他母亲之死,都说与皇后有关…… 可他为求自保,多半还是要倚靠皇后的。 毕竟他可与被淑妃形同软禁的许王不同——他年纪小归小,可心思却是重得紧。” 媚娘也点头道: “说起来这许王殿下,治郎也是万般心疼无奈。 可惜了…… 这么一个好孩子,生生被淑妃吓得性情如此。 我在这立政殿里,是足不出户…… 不过你这几日常在宫中走动,你可见过他?” 素琴点头,正色道: “前些日子去千秋殿领承嗣礼(按着唐初宫中规例,四妃以下的嫔妃如果要按照皇命收养小孩子的话,那就要在大礼之前,先向皇后与四妃禀明,并且从皇后与四妃处领承嗣礼,以示恩泽)的时候,萧淑妃摆得好大架势,是以许王殿下,竟是得了些会儿的自由…… 武jiejie,素琴如今自身事烦,不能多劳,再者主上也是多听你的…… 你可得想法子,救一救那许王殿下呀! 我看着他好好一个皇子次嗣(李孝是次子,所以可以叫次嗣),竟然被那些狂奴们呼来喝去的…… 当真好不是滋味。” 媚娘点头叹道: “主上又何尝不是挂念着这孩子? 可惜…… 眼下萧淑妃存心要抹杀这孩子的存在,无论大宴小席,一概皆以其体弱多病为由,不叫出现人前…… 唉! 主上也是无奈了。 前些日子,因着许王殿下论起来已是年满九岁(唐时期的皇子们,九岁就要开始列席弘文馆的诸位太师名下,开始学习国事政务了。),主上也是降了旨,特着准他与陈王殿下一并列席弘文馆长孙太尉名下,可没想到…… 皇后竟然也是存着心思,不教许王出头……” 素琴闻言,登时沉下脸来: “这许王殿下的事,萧淑妃身为其代母都还不曾说些什么,她又哪里来的资格评头论足?便是她身为一宫主后,那也得看她这般行令,当是不当! (代母与养母或者说叫嗣母不是一个意思。 代母是指代替母亲之职,照顾皇帝那些失去生母的未成年或者未立宫的子女,被代养的皇子或者皇女要称呼其为母妃—— 就像当初的李治和晋阳公主一样。因为李治和晋阳当时生母死去,而被太宗皇帝亲养。 这样一来,等同是整个皇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他们的代母。所以他们才要称呼杨淑妃等人为母妃。 而已然成年或者已然立宫了的李承乾或者李泰却很少这样称呼,即使有这样的称呼,也多都跟李治有关时才如此叫。 而养母或者是嗣母,指的是因为皇子女实在太过幼小,而且生母已然去世,或者明确地表示要放弃教养的权利,这时皇帝会替孩子寻找一个后妃做为其养母,也就是嗣母。 这样的情况下,皇子女称呼自己的养母或者是嗣母,是同母亲一样的称呼。 另外,一般来说,如果某位皇子女的代母为皇后的话,也是要称呼为母后的。因为皇后本来就是一宫之中最尊贵的女子,就算是平时,各宫各殿的皇子皇女在见到皇后时,也都要称一声母后。 这是特例。)” 媚娘叹息点头: “何尝不是这样呢? 可是到底她是后宫之主,六宫之首,中宫之后…… 主上于这等后宫之事上,多少也是要顾及她的心思—— 哪怕再不甘愿,也要给她留下一些余地。 所以,那许王殿下,到底还是没能入得弘文馆。” 素琴闻言,不由一黯道: “当真是可惜了…… 那孩子,那孩子素琴看着,可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呢! 人又聪慧,性又极质朴,天性烂漫,又兼亲善爱人…… 只可惜,就是这些年,被这淑妃可吓得不成样子了。” 媚娘点头,也想了想道: “你说得也是…… 这孩子留在淑妃处,总不是个办法。 眼下雍王与杞王被其生母教养至此,已然是叫人心痛了。 若是这许王殿下再折在后宫宫闱之事上,那主上怕是要愧疚一世了。 这样罢! 我是出不得殿的,所以你今日里可寻着机会,找人去见一见许王,与他说一说这般意思,看看他如何反应。 若是他愿意,那今夜,我便将此事说与主上听,劝一劝他,好歹也得把这孩子从千秋殿那种地方拉出来。” “那就这般罢!” 素琴笑道: “若有jiejie这般应事,那许王殿下的将来,可以无忧了…… 只是jiejie,为何你不索性也嗣许王殿下为后呢? 毕竟比起杞王、雍王来,许王殿下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媚娘摇了摇头道: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个孩子。 眼下虽然做了些不当之事,可未必将来长大之后,还仍如眼前这般心思恶劣—— 别的不提,便说你那梅汤。 虽说那梅汤里被杞王做了手脚…… 可你也当知晓,他只不过是因被皇后教唆着,才这般动手的罢?” 素琴闻言,立时沉了下脸来,良久才道: “我实在不愿防他,可眼下,不防他,便是我自寻死路。” 媚娘摇头,叹道: “说到底,他究竟还是个孩子。 便是有心伤你,至多也不过是叫你难堪,或者是寻些什么小孩子气的法子…… 饮食之中落毒这样狠毒绝命的事,他是做不来的。 便是他做得来,只怕多半也是因着有人教唆。 所以你倒也不必如此伤心。” 素琴点头,不由伤道: “jiejie呀,虽然眼下,我离宫在即,可我又何尝不知这杞王殿下身为皇嗣,我既为其嗣母,便当好生教养呢? 便是…… 便是你我皆知,这嗣母之礼,终究不成…… 到底他也跟了我这些时日,我终究还是希望他好的…… 可是眼下看来,这孩子生母不教不养,已然将其调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 只怕,若要扭了他的性子,至少也得花上三年五载,将之与一切不良心思之人隔离,才能成事呢! 可……可我……” 素琴垂下头,媚娘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 “我明白…… 我明白你的难处。 其实主上也好,我也罢,都明白你的难处,也都知道上金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个性…… 原本叫他跟着你,图的也便是能够多少得些良教最好,如若不能,那便也总是要叫他离了那些人。 只是无奈,他自幼受其母熏染,已不复孩童之心…… 只怕眼下要教好了他,正如你说的…… 没有个三年五载,怕是成不得事。 所以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素琴点头。 姐妹二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这时那些离殿去寻冰的小侍们,便纷纷回转。 素琴眼见如此,心下又惦念着殿里的事,挂记着那杞王只怕已然下了书堂,回了殿中。 为着安宁,于是便向媚娘告别。 媚娘又好生安慰她一会儿,这才叹息着送她离开。 瑞安立在一侧,眼见媚娘如此担忧,不由问道: “jiejie,既然主上与jiejie都不喜杞王心性,为何当初不劝着主上,设法把许王殿下安置在徐婕妤身侧呢?” 媚娘看了他一眼: “那杞王怎么办? 继续跟着他那个心机深沉,日日算计着别人的母亲身边? 还是等着她死后,再嗣与更加不能身为良母的皇后?” 瑞安一时哑然。 媚娘这才叹道: “治郎的心思,我多少也明白一些…… 虽则你们平日里看着,为了我,为了这大唐天下,治郎什么都能牺牲…… 其实,他还是当年那个仁善慈怀的稚奴,一点儿也没有变。 这些事,算来算去,想来想去…… 他求的,他要的,不过是个两全。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迄今为止,事事非非这般多…… 治郎又有哪一次,是真正下足了狠心,定要了谁的性命的?” 瑞安一时想了想,竟也点头道: “倒也是呢…… 眼前除了那皇后与淑妃,实在是留不得之外,主上真正要了性命的,可不就是一个杨宫侍么? 便是当年许王生母郑宫人,那也是实在是做得太过,若是留下她来,jiejie必然不得保性命不提,便是主上太子之位也不保…… 所以…… 其实想一想,当年这郑宫人之事,只怕也是先帝的意思呢!” 媚娘点了点头,轻轻道: “所以,治郎身为父亲,最希望的,自然是自己的孩子都能好好儿长大,无论成材与否,至少能够安泰百岁。 只可惜,人心与人心之间,到底还是隔着太多东西。 那些孩子们看不到治郎的真心……治郎呢,也不能知道,自己给孩子们的,到底是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