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初立,暗涌流晦八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初六。 夜。 云泽殿。 媚娘依然一身皂色海青,静静地坐在自己寝殿中。 徐惠默默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两个原本正当好年华的女子,未及十日,便俱似老了十岁不止。 媚娘看着徐惠,轻轻道: “惠儿,你怎么还不睡?” 徐惠茫然摇摇头,轻轻道: “睡不着……不知道为何,就是睡不着。” 媚娘心中一酸,知道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徐惠日日服侍太宗,荣宠无极。可是事实上,何尝不是太宗日日里陪着徐惠,叫她在这宫中,不那般孤单呢? 如今太宗去了,虽然还有自己,可是对她来说,始终不够。 含着泪,她想劝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劝起。 沉默良久,徐惠才轻轻问道: “你当真要出宫?” 媚娘闻得她问,心中也是一片烦乱。想着李治已然有数日不曾来见过自己…… 虽然她知道此刻他是正忙的时候,断然不可能如往常一般,常常来见她。 何况…… 她咬了咬下唇,下意识地抚了抚颈子里的那块儿玉,半晌才悠悠道: “若我不出宫,必然会有人借我大作文章。” 徐惠知道,虽然只是这短短一句话,却将媚娘心中千般痛苦,万般无奈都说了出来。待欲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再思及自己,更是茫然,于是便只得沉默不语。 …… 同一时刻。 太极殿中。 李治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抬起头来,轻轻槌了垂已然僵酸的颈子,长出口气,接过一旁德安奉上的茶水喝了,这才叹道: “以前看着父皇成夜成夜地批奏疏,总以为是件颇为容易的事……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般滋味,却非常人可忍。” 王德在一旁,正忙着替那些已然批过的奏疏分门别类,只待明日朝上发回诸臣手中。闻得李治此言,乃忧道: “主上,虽说先帝也是成夜地批,可毕竟先帝不过三日一朝,而您一日一朝…… 主上,如此一来,您所批之奏疏,却是先帝的三倍还不止。偶尔为之尚可,若是时日长了,难免伤及龙体…… 还请以长久计啊!” 李治想了一想,摇头道: “未必。如今不过是初将登基,是故事务烦多些。日后朝堂局势一稳,自然不会这般多奏疏。也自然不必一日一朝。 不过现下,还是须得这般——毕竟朕无父皇那般功绩傍身,可任性为之。若不勤勉,只怕难以服众。” 德安却看着心疼,嘴上便说: “主上是否过虑?前些日子元舅爷(元舅爷的意思,就是皇帝的舅舅,这里是在李治登基后,对长孙无忌的尊称)不还夸过主上,勤勉为政,颇有先帝遗风么?” 李治却淡淡一笑,看了他一眼才拿起一本奏疏道: “勤勉为政,颇有先帝遗风?换个说法,不就是说朕不过是像先帝一般颇为勤勉,其他却是未见长处么? 你呀……平日里怎么教的你?” 德安想了一想,也只得默默——毕竟,这些日子朝堂之上,诸老臣对李治这位新帝的态度,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有宠,有爱,有呵护…… 却唯独没有尊重与敬仰。 又批了两本,李治实在颈子痛得厉害,便着德安上前来揉一揉,又小声问王德道: “云泽殿那边如何?武才人与徐充容,可还住得习惯?” “回主上,一切安好。李云也是个极知机的。这几日里,从不允非关人等靠近半步。而且老奴也依您所言,将明安调去,与瑞安一同料理那边的饮食…… 再无不妥的。” 李治闻言,长舒口气,肩头这才微松一些,轻轻道: “如此便好。否则只怕她又不知要遭得什么劫难。” 王德看了一看德安,这才不解地问: “其实主上如此小心,老奴却也能明白,是为了防那东宫诸人下手……可是老奴不明白的是,为何主上既然又要防着东宫,又为何不立时封太子妃为后? 若是您肯让一步,那武才人也……” 李治摇摇头,示意德安不必再揉,这才道: “不。太子妃现下如此忌讳,甚至是避着媚娘。为的无非是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若是一旦朕满足了她的要求…… 那第一个要对媚娘下手的便是她。” 李治想了想,又微有些苦涩道: “而且不只是此刻,朕不能让步,便是去见一见媚娘,也不能。否则只会打破现下东宫与媚娘之间的平衡局势。 想必媚娘自己也清楚。” 德安忍不住插口: “清楚归清楚,可是武jiejie心里,只怕是难受……”话未说完,德安便住了口。因为李治脸上虽依然无甚表情,可眼底却浮现出一抹痛色。 德安暗骂自己多嘴,于是强笑道: “主上不必担忧。武jiejie那等聪慧的女子,怎么会不知……” “再聪慧,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之前还有父皇庇护着她。现在……”李治微微敛了眉,想了一想,才问王德: “司宝库里的钥匙,你可也有吧?” 王德回是。 李治点头,便看了看左右: “去司宝库。” …… 一个时辰之后。 云泽殿中。 媚娘正与徐惠默默对坐,忽然见瑞安一路小跑入内,道明安奉了李治旨意,送了东西来,一时一怔,便急忙与徐惠起身出寝殿。 正殿中,明安却正奉了一只小锦盒在怀中,见了媚娘先行一礼,便将东西送上。 媚娘打开,却见是一把装饰得极为精美的小剑。 瑞安见,立时讶道: “这不是早年皇后娘娘的佩剑么?听说这可是当年平阳昭公主送与皇后娘娘的宝贝,再不得片刻离身的!怎么主上把它送来了?” 媚娘初时一怔,没有想到这皇后娘娘指的是谁,片刻之后立时明白,原来所指的,却是夕年长孙皇后,于是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明安乃对着媚娘道: “主上有言,道此剑夕年间曾伴皇后娘娘度过不少灾厄。且最终都化险为夷。是故便特别赐与武才人,做个护身之物。” 媚娘咬了咬下唇,心中柔情万千,半晌才道: “替我多谢主上。还有,告诉他,媚娘知道此刻不宜妄动。 媚娘会忍得。只是……” 她看了眼徐惠,又转头看向明安。 徐惠虽然跟来了,却是心中一片浑浑噩噩,再不明媚娘此意。倒是明安机灵,立时便点头示意自己了解,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