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渐逝,玉兔初升一
是夜。 辛劳一日,太宗又服了药,安睡下了,诸臣便皆告退下,只有李治还侍奉在太宗床前。 然不多时,太宗便又清醒,看了看周围才道: “都走啦?” 李治点头道: “诸位大臣们,已然各自回其所居了。” 太宗这才长出口气,由着李治慢慢扶起半身倚在床头,才苦笑道: “这一次,父皇的性命,却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及时察觉他所计划,派了德奖去……只怕父皇此次,不死也要重伤了。 唉…… 看来父皇真的是老啦……以前呀,一直都是稚奴被父皇抱在怀中,护着疼着…… 想不到这一朝之间,被保护的,便成父皇了。而父皇的稚奴—— 也终究长大啦!会保护人啦!” 李治却含泪道:“父皇哪里老?再莫说此等言语。” 太宗含笑不语,李治又抹了泪,问道: “父皇,荆王如此,显然是不能留他了。可恨他不知从何处得了这般的jian狡计策,竟然事先知道让那些刺客在身上纹了高丽刺青……咱们便是想治了他,也难寻证据。” 太宗点头道: “看来你六叔是又找着什么高人啦!父皇是见过那几个刺客的,只怕不是如你所想,纹了刺青这么简单…… 只怕他们当真便是高丽人。咱们这一查,便再查不到他身上了。” 李治恼怒道:“那咱们便由了他去?” 太宗冷冷一笑:“先让他寝食难安几日罢!只待父皇身子调好了,便一并与他发作!他若想自寻死路,当真是容易得紧! 再者,说起来,他也算办了好事一件,如此一来,父皇便有理由,可雪高丽之耻了…… 父皇这一生,南征北战,还从未想到竟被小小一城困囿至斯…… 稚奴啊,你说父皇这一战,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李治看了看太宗,才长叹道: “父皇,稚奴虽略通军政之事,可终究不及诸臣啊!” 太宗乃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当去问问诸臣?罢了罢! 现下这朝中百官,良相贤相甚多,可是有哪个敢于在父皇不免暴躁的时候,站出来,说句让父皇听得进去的话的? 也不过就是刘洎马周了。 可刘洎那般性子,父皇当真是不喜。马周呢,这些年也身体渐渐不安,父皇也不忍再让他心生烦乱之事…… 唉……可惜那魏征…… 不过也不能算可惜,他便是活着,这般阿党之事,也是难容于朝中的!” 李治闻言,便小心道: “父皇,您言及魏大人之事,倒叫稚奴想起一件事来。” 太宗闻言,便看向他:“什么事?” “父皇,若是魏大人此刻在世,父皇又不知他阿党之事……这辽东之战,依父皇所见,可能成行?” 太宗闻言一怔,良久才道:“若……如此…… 那必然是父皇与这羊鼻子(魏征外号)一番争执难免,不过高丽之战,却未必如此。而且父皇只怕会依了魏征之谏,从他之意才是。” 李治点头:“如此便是了……父皇,稚奴前些日子,在与舅祖父议事之时,也曾提及若魏大人在世,此番之事必不至此之语。 当时舅祖父便叹息,道魏大人一生直谏,看似常常惹得父皇不喜,其实却是最受父皇怜爱的。是故朝中诸臣,皆欲效而仿之。 然而朝中诸臣说到底,皆不若魏大人这般奇才,是故也只得东施效颦罢了。正因如此,这魏大人才会在薨后落了个阿党、卖名求直的声名…… 只因但有效而仿之之心,便必生取而代之之意。若不得取代,自然毁之心切。” 太宗当下,便是一怔。 良久,他才喃喃自语道: “效而仿之,取而代之……?” 半晌,太宗的目中,慢慢溢出了泪水,轻轻地道: “稚奴,父皇……终究是又做错了一件事……明明你母后都交待好了……” 李治黯然,只是轻轻地握紧了太宗之手。 次日,太宗下表,悔诏己不听众臣之谏,执行高丽之事,又着道: “郑国公魏征,一生直谏,如朕正衣冠之宝镜。然朕日前竟因些微流言,终疑之,当大罪。若魏卿安在,则再不使朕有此行也。” 又立命驰驿至昭陵下宫中祭祀诸职,着复立制碑,以少牢之礼祭之,以慰其灵,更着引魏征妻儿至行所在,赏赐有加,安抚多尝,更复其清名。 众臣闻之,皆慨叹不止,唯刘洎微有不以为然之色。 …… 十月初九。 太宗驾返洛阳宫中,接着,便又再因伤势一路反复,而高烧昏迷。 太子李治乃再不离太宗片刻守之。 幸得孙思邈医术如神,一番药汤针治之后,入夜时分,太宗便烧退安眠如常。太子李治如此才松了口气,自归侧配殿内,更换衣物。 甫一入殿,便见瑞安守在殿内,巴巴儿地看着,神情惶然。 李治便知事情不妙,微一示意,德安立刻着清和明和摒退诸人,出殿外守候,又带上了殿门。 “媚娘怎么了?” 李治便急切问道。 瑞安咬了咬牙才道:“殿下,大事不好!那…… 那太子妃,怕是知道……知道武jiejie的事了!” 李治闻言,便是震惊: “……她怎么会知道的?!” 瑞安上前一步,才低声道: “殿下不在东宫时,太子妃与诸嫔侍颇为不合。尤其是看着刘昭训与萧良娣不喜。前些日子殿下远赴定州,那太子妃竟然设计让萧良娣大病一场,又将一切都栽在了刘昭训身上,且仗着当时还不曾失势的韦贵妃之力,直接将刘昭训母子囚于掖庭(东宫诸女,依制没有太宗旨意不能随行洛阳,而当时的记录很明确说明只有太宗的嫔妃们在洛阳,所以只怕是太宗有意无意地给忘记了)之中! 不但如此,她还日日派人去折磨刑逼那刘昭训,要她认下这番罪名。可刘昭训百般不应,最后她竟欲以长世子之性命要挟刘昭训! 刘昭训一时气不过加之大意,竟直斥太子妃斗不过萧良娣,便要拿她来出气,却不知自己早在入宫之前,便已然注定一生无幸……” 李治脸色铁青: “是她告诉太子妃,媚娘的事?” “不不,不是……刘昭训只是一时怨恨加之大意,才说漏了一句话儿,别人都不当事。可是…… 太子妃心思细腻,听出这刘昭训言中之意,竟然叫人暗中打探起来。不过东宫之中,现在都是殿下您的亲信之人,再不会说漏了嘴。正宫之中诸人也都不知道——再者长安洛阳之间,却隔着几重山水,太子妃原本也查不出什么的…… 可偏生那太子妃的母亲柳氏觉得颇有所异,竟然想到了洛阳这里,便着人来打探…… 这一探之下,便见到了武jiejie,是故便……” 李治当真是气得眼胀脸红,良久才道:“那贱人呢?此刻在哪儿?” 瑞安一怔,却不知他是说刘昭训还是太子妃。后来才试探道: “刘昭训还被关在掖庭之中,太子妃……她也只是知道有武jiejie这么一个人,却不曾有什么动静……” 李治闻言,稍稍平了平脸色,冷冷道:“从今日起,你要万分小心,那贱人只怕会要对媚娘下手。等会儿你回去时,取一块东宫腰牌在身上罢!但有要事,便直接来报,不必思虑过多!” “是。” …… 看着瑞安离开,德安才上前来,忧心道: “殿下,咱们是不是去见见武jiejie?商议一下……” 李治却摇头道:“不可,若此时去见,只怕……”他咬牙:“会被王家给拿了把柄在手。你……你明日去媚娘处,好好将此事与她说明,教她不必害怕,一切有我。” 德安应道:“是,那太子妃与刘昭训怎么办?刘昭训此刻,可还被关在掖庭中呢!” 李治冷森森道: “找两个得力的,从今日起给我盯紧了承恩殿的动静。至于刘氏……看在忠儿的份上,传我令诏,释她出掖庭,然后就由她自生自灭! 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便是!” 德安闻言,心知这一番,李治却是迁怒于刘云若了,虽然有些同情,然而终究还是不能违背李治之心,叉手行礼道: “是!” 之后,李治又转身来回走了几转,才咬牙道: “如此一来,咱们却得说服父皇,不能立时便回长安了……王善柔…… 你好大的本事!!! 本宫便与你一一记下了!!! 但愿…… 你不要做什么蠢事出来!!!!!” 是夜。 长安。 太极宫。 东宫。 丽正殿中。 王善柔站在那些画像面前,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绢帛。 一旁,怜奴带着几个得力宫人,正一件件将那些画卷从殿内小格中搬出来。 “娘娘……” 不多时,怜奴悄然走近,轻轻唤了她一声。 王善柔尽量平和了声音问: “都在这儿了么?” “……还没。” 怜奴是个聪明的女子,是故便知道,此事到底说真话,还是假话好。 王善柔揪紧了双手,淡淡道: “还有多少?” “……这些,不过三成。” 王善柔猛然转身,瞪着怜朗的目光冰凉如雪: “三成?” “是……” 怜奴几乎是提着心说这个字的——是呀,三成,这案上已然摆了二百多卷画儿了,可是却只不过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