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位有变,风云暗争二十三
片刻之后。 太极殿前。 奉诏入内的长孙无忌、房玄龄、萧瑀、孙伏伽、岑文本、马周、禇遂良,还有刚刚平反回来,一身盔甲尚不及更替的李绩,各自抱着玉圭停下脚步,震惊地看着那个抱着皇后灵位,带了德安,一步一跪一微叩首,从左延明门,缓缓行至太极殿前的缟素少年。 “这是……” 禇遂良失声惊呼: “晋王殿下?!他……他这是做什么?! 他怎么把皇后娘娘的灵位给请出立政殿来了?!” 其他几臣之中,只有萧瑀与孙伏伽与他一般震惊。岑文本与马周微微一惊之后,便互视一眼: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然,还有几丝敬佩。 而长孙无忌看了看房玄龄,再看一看李绩,三人却是容色一松,还有几分感动。 就这样,稚奴一步一跪,一步一叩地奉着长孙皇后灵位,来到太极殿之前,端跪在玉阶之下,以沙哑的嗓音长声道: “儿臣治,请父皇念! 为取母后在天之灵安眠之意, 恕大哥承乾一命! 请父皇准治奏!” 一边说,一边便带了德安,一同再行大礼。 礼毕,便静静抱着母后灵位,跪立玉阶之下,玉桥之内。 长孙无忌、房玄龄、李绩三人,泪意微润眼眶。其他五臣,也是钦默感动,咽间微哽。 片刻之后,长孙无忌才叹道:“走罢,主上还等着咱们呢。” 八人便匆匆入内,只是经过稚奴身边时,一齐停下郑重跪拜。 对着稚奴,也对着稚奴手中所奉灵位,这八位朝中重臣,恭行大礼。 礼毕,八臣才起身,长孙无忌与房玄龄默默对稚奴点了点头,李绩微一颔首,便自行上玉阶,入殿内。 …… 太宗高坐在玉案之后,看着八臣入内,看着八臣行礼,然后慢慢,嗓子也微微有些发哑道: “外面儿跪着的,是稚奴,还是青雀?” 长孙无忌一怔,这才轻轻道: “回主上,是晋王殿下。” 太宗目光微微一亮,然后才冷然道: “他把皇后的灵位,也请了来?” 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出,太宗的声音,明显有了些生气。 房玄龄叹道:“晋王殿下平素最是仁厚恭爱,此番所为,只不过是为保太子殿下性命……主上不必怪他……” 太宗心中柔软温暖,可是面上却一无表情,冷道: “太子之事,已成定局,他在这里胡闹,还搅得他母后也不得安生…… 当真以为只要他使使小性子,朕便容其所为么? 王德!叫他即刻回甘露殿去!不得有误!” 一边闻言的王德没听到“着旨”这般字眼儿便是一怔,然他终究跟着太宗久了,立刻会意,微含热泪笑道: “老奴这便去劝晋王爷回殿,主上不必担心。” 言毕,不待太宗再言,便自奔出太极殿,快步向稚奴而去。 太宗看着王德飞速离开,心中却又是柔软温和,又是伤感不止。良久之后,才着诸臣各自寻案跪坐。 长孙无忌见状,知道太子性命得保,心下不由松了口气,再看一眼自己对面跪坐着的房玄龄与李绩,三人便目光微微一暖。 真的是……想不到最后,解决了保住承乾这个大难题的,居然是这一直被他们视做孩童的稚奴…… 长孙无忌深思。 正在此时,便见王德又复奔入内,微微喘着气息,奏道: “主上,老奴实在……实在是拿晋王爷无法了…… 他……他说若主上不肯答应留下太子殿下一条命,他便……便长跪不起……” 太宗闻言,心中更是伤柔,也终究是绷不住脸,便沉了脸,低喝道:“太子之事,已然天下皆知,不是他一通胡闹撒娇就能解决的! 他要跪,由他跪!” 王德闻言一怔,便点头得旨,又转了过身来,看着拿起明安所上长孙无忌的奏疏,低头阅之的太宗,轻轻问道: “那主上……今日风大,老奴方才已然闻得德安有言,道晋王殿下昨夜已然风疾发作过一次了…… 是故……是故不若着金吾卫,在一旁替王爷挡着点儿? 不然王爷这身子,可是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太宗闻言,便抬头瞪着王德。众臣一时也尴尬不止。 良久,还是马周清了清嗓子,上奏道: “主上,晋王殿下此举,实为义行。虽主上不满,却不可使其再受寒凉以伤贵体……便准了王公公的奏罢? 再者皇后娘娘灵位也在……” 太宗咬牙,掷了手中奏疏: “这个不孝子!自己胡闹便罢了,还要连他母后也一同请出来受风!王德!” “老奴在!” “传令殿外金吾卫!皇后灵位在此,不当受寒风吹袭,以扰其灵!” “老奴遵旨!” 王德这一声,回得格外响亮。 …… 片刻之后,太极殿前,便现出一道奇景: 一众金吾卫依着内侍监王德之命,在跪立玉阶之下的稚奴左右两侧还有背后,扯起三面巨大的大唐龙旗,替他挡去这三月暖春的“寒风”。 稚奴见状,知道太宗如此实为爱怜自己体弱,又念及母后之情,便知此事有望,精神一振,再行叩谢大礼。然后,继续静静跪着。 不多时,稚奴请了皇后灵位,跪在太极殿前,消息便在整个太极宫中传扬开来。 半个时辰之后,闻得消息的魏王与吴王,也各自匆匆入内,朗声同求太宗念在长孙皇后在天有灵,保太子一命之后,跟着下跪。 又过了半个时辰,除去那被押在内侍省天牢之内的齐王李佑,太宗诸子,全部都一同,至太极殿前,跪求太宗感念皇后贤德,力保其子承乾一命。 ……最后,直到辰时,太极殿前,已然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上至贵、淑、贤三妃,下至九品宫妇。内至晋王李治、晋阳公主、高阳公主,外至长乐公主、夫婿亦被擒拿的城阳公主、魏王、吴王、蒋王,诸位驸马…… 全部都跪在太极殿前,请求太宗宽恕承乾一命。 辰时过,巳时又过。 …… 巳时三刻,太极殿里,终究有了动静。 太宗诏着百官即刻入朝,议太子一事。 又过两刻之后,诸臣便整列持圭,恭礼入内。 午时刚过,太极殿门前,内侍监王德宣旨,道太宗纳通事舍人来济所奏:“陛下上不失作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之语,着废太子为庶人,以日后流放,远离京师为戒。 众人闻言,山呼万岁,尔后各自散之。 …… 太宗站在太极殿内,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离开的人们,脸上只是淡漠。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立在一侧,李绩在后。三人便同时轻叹。 太宗淡漠道:“几百号人,真正不想承乾死,真正想他好的,只有四人而已。可惜,他不听话,不然待朕百年之后,这些人再跪在这里时,却都只能想尽办法,得他恩宠了。” 长孙无忌知道太宗所言,乃晋王稚奴、晋阳公主、长乐公主、城阳公主这四人,心下不由恻然。 房玄龄轻轻一叹,便道:“主上,这些都是小事……目前最大之事,却是当立新储啊!” 太宗转身,扫了他们三人一眼,然后长长叹道: “朕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主上……” 长孙无忌待言,太宗便厉声道: “朕说朕累了!” 三臣悚然而惊,急忙告退。 …… 片刻之后,立政殿正殿之中。 太宗急急奔向迎上前来的德安,厉声道: “不是刚才还好好儿的么?怎么突然就风疾发作了?” 德安满面大汗:“王爷昨日今日,都因为担忧太子殿下之事,不曾按时服下药乳,方才刚将娘娘灵位安好,便昏倒了……” 太宗闻言,愧痛难当,便当下着人速延孙思邈入内。 不多时,孙思邈便入,替稚奴扎了针,又使了药之后,稚奴便慢慢清醒过来。 稚奴才将醒来,便见太宗守在自己榻前,心下一暖,便轻轻一唤: “父皇……” 太宗绷着一张脸,眼底却有丝丝温暖: “你是个好孩子,稚奴,可是你今日所为,实在不该。 如此一来,若有人将你视为你大哥一党……你说父皇该如何是好?” 稚奴叹息:“只要大哥得保性命,稚奴再无所求。” 太宗闻言,微微敛了目光:“再无所求…… 你大哥得你这般兄弟,当真也是不枉此生了。” 稚奴泪盈于睫。 太宗握着他手,父子二人良久对视无语。 片刻之后,王德奉表来奏,道宫外大长公主闻得近事,因身患重疾不便入内故,特上疏以慰帝心。 太宗闻言一怔,便不动声色取了奏疏,阅毕之后,微一思索,淡淡道: “着人回大长公主,就说朕知道她一番苦心了……告诉她,朕谢过姑母。” 王德一怔,便看向稚奴。 稚奴心中一跳,一股不祥之感慢慢笼罩心头,轻轻问道: “父皇……?” 太宗轻轻一笑,拍拍他手: “无妨,你姑祖母也是为你好。说起来,你也是该娶妻了。” 然后,面露一丝欣慰笑容,起身传旨道: “今有晋王治,仁厚宽孝,已足冠服之龄。当行冠服之礼,宜立佳妇在室。 又有同安大长公主所举太原王氏族中,罗山县令王仁佑女,美姿仪,性婉顺,可为晋王妃。” 顷刻间,稚奴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眼前发黑。 …… 是夜。 掖庭狱中。 太宗悄然而至媚娘牢中。 媚娘还未曾睡,便见过太宗。 王德献椅,太宗就坐,便着王德守在牢外。自己看着跪伏在地的媚娘。 良久,才慢慢道: “今日,稚奴做了一件让朕都想不到的事:他竟抱着皇后灵位,到太极殿前跪求留承乾一命。” 媚娘低头不语。 太宗又道:“朕怕他受风,便着人扯了旗为他挡风。结果那些子人,全都明白朕的心意,争先恐后地跑来,一同跪着求情。” 媚娘还是不语,只是绞紧了自己衣衫。 太宗忽然发问:“你在将血书交与德安之时,是不是已然料到会有这般结局?” 媚娘低头,良久才道:“媚娘只求陛下如意。” 太宗点头,又淡淡问:“只是朕么?” 媚娘不语。 太宗又沉默片刻道:“朕还有一件事,想告知你。想必不日,你便可以出这掖庭狱了——近些日子,宫中诸事,实在让众人心情不安。 所以朕准了同安大长公主之请,以太原王仁佑之女,为稚奴王妃了。 不日,稚奴便要行冠服礼,纳妃…… 而且很快,想必他也会移出甘露殿,往东再住住。 这样一来,朕也有理由,把你释出这掖庭狱了。” 媚娘只觉心中一冷,无边无际的寒意,终究是漫延了她全身。 太宗慢慢起身,走到狱前,又停下脚步,想了一想才道: “你放心,你一定会出这掖庭狱的—— 为了一个人,一个你非常非常熟悉的人,稚奴一定会好好与那王氏合婚的。 朕知道他的心意。 所以你还是准备一下,待来日出狱之后,如何襄助稚奴为好。 其他的,务多念,务多想。” 言毕,太宗离去。 媚娘怔怔地看着太宗的背影,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