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势而起,重重叠叠四
依然是夜。 长安。 太子东宫。 配殿内。 太子身披狐裘,坐在炭炉边,手持一把利剑,剑上串了块儿腿子rou在火上烤着,温润而坚毅的面容上,已然是一片沉着。 “你确定,是安仁殿动的手?”半晌,他的声音,才似一道寒霜,在这殿中响起。 一旁守立着的称心,已无之前的卑微样儿,换了一副精干的面容道:“甘露殿里刚刚才传来的消息。说自回宫之后没多久,晋王殿下便醒来,杨淑妃陪着主上来时,才把这事儿说透与主上听。可主上却因为晋王殿下求情,放了那韦昭容。” 承乾半晌不语,才道:“我这个傻弟弟,可是越来越像母后了……这般事情,他还忍她做什么!”一边说,一边愤然将手中宝剑与腿子rou撺到地上,又愤道:“青雀这小子,近来是越来越过分了!那韦昭容的意思,可不就是他的意思!怎么!现在他连稚奴也要动手?” 想了半天,自己又摇头,看着称心将宝剑拾起,将rou块取下放在一边盘中,才道:“不……不太可能。若说这世上有谁能如我一般疼稚奴,那纵我百般不愿,也得将他青雀算做第二人……不可能是他。莫非,是那韦氏自己作死,动的手?” 称心点头:“看样子,似乎如此。据当时在场的,咱们的人说,那韦昭容一听见魏王说晋王也在马上,吓得脸色青白,似要昏倒。这般状态,却并非伪装。” 承乾这才点头:“如此,倒也说得过去。这个女人与青雀暗通许久,为了青雀,狮子骢这样的良机,她不会放过。至于稚奴,却是个意外之数……只是尽管本宫知她无心,也不能不恨她,若非是她,稚奴今日又怎会……” 想起弟弟当时的模样,承乾一阵阵心痛后怕:“幸好这武才人命大,否则,否则若如当年……稚奴岂非……” “殿下,殿下莫再悲伤。”称心见承乾眼中含泪,心下不由恻然,道:“不管怎么说,晋王终究是无事。刚刚咱们在太极殿上的人来报,说主上与王德闲话时,已下了令,着那武才人伤愈之后,便在太极殿上侍候笔墨,这可不是为了能安晋王爷之心,顺了那太医的话儿做么?而且殿下,其实此番武才人之事……容称心说句殿下不爱听的话,反而是为殿下创造了一个良机。” “什么良机?”承乾一怔。 “殿下,当时那太医可说了,若要平抚晋王心疾,除了武才人需得时常得见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便是太子殿下你,也需得时常得晋王面见。殿下。您想,自晋王幼时起便随着主上。为了能让您与晋王多见面,只怕主上会时常召你入太极殿随侍在侧了。这于我们保储之路,实为万幸之事啊!” 承乾不语,半晌才感慨道:“自小,便是这般。无论父皇母后如何疼爱本宫,可是每次本宫出事的时候,总是稚奴。总是稚奴会为本宫带来些好运气,或者……或者如今日一般,为本宫挡下诸多灾劫,引得一丝生机…… 可是称心,你可知,本宫每适如此,心中除了愧疚与后悔,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么?” 称心默然,看着承乾泪流满面,心痛不已,半晌才悠悠道:“请太子殿下恕罪。虽然太子殿下这般心痛,可是称心却还是十分高兴,晋王替您挡了灾劫。也十分高兴,幸好这世上有个晋王,是太子殿下的福星,每每总能救太子殿下于危困之中——虽然他自己未必便知道这些,但称心还是很感激他。” “称心……”承乾看着他,眼泪哗然而落。 是夜。 长安城。 太极宫。 大吉殿内。 已然被从行宫移回来的媚娘,总算是得了片刻清静,与素琴一同坐在床上,披了厚衣棉袍,并足半卧,看着瑞安替她们吩咐了左右将火盆烧热,又看着瑞安忙来忙去替她们收拾东西。 “瑞公公,咱们姐妹一切都好,您也坐下休息会儿吧!”素琴此刻,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却已然神情安详,不似方才回宫时的惊慌样子。 瑞安闻言,笑道:“这可不成,王爷特别吩咐了瑞安,要在这大吉殿里,照顾着两位jiejie(虽然瑞安是个宦官,可一来他是皇子身边的亲近高等内侍,此时已是正四品的俸位,论起来比媚娘还高一级,二来素琴虽是充仪,却一来不是一殿之主,二来年岁还小,品封很高却不够资历,所以依宫中习惯,瑞安才可以叫她们一声jiejie),一直到武jiejie安好,元jiejie顺利产下龙嗣才能离开。再者,两位jiejie为主,瑞安为仆,这般客气便是见外了。” 媚娘闻言笑道:“好啦,素琴,稚奴也是一番好意,都是自己人,你不必防的。而且只怕,你今日心中的疑问,瑞安或能答你一二呢。” 这话一说,瑞安才明白素琴的意思,当下又是诧于这媚娘心思缜密,又是愧于自己一向号称伶俐,却未曾发现。 急忙便着小六儿将周围人等都摒退下去,只留他与小六儿两人在侧侍立。 素琴最信服媚娘,闻她此言,又见瑞安极为知机,比小六儿还灵活些,也不多做态,便道:“既是自己人,瑞公公,以后我唤你瑞安可好?” “这才是奴的本名。” “好,那你便与小六儿一同坐在火炉边罢!天气寒凉,这小六儿是被我惯坏了的。你若不坐,只怕他也不敢坐。” 瑞安意外,见媚娘点头,这才含笑与小六儿感激地围了火炉,坐在床边,叹道:“瑞安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在王爷殿中时,王爷与公主便是日日这般待瑞安与哥哥好。想着如今出了甘露殿,再不当有此等福气。没想到遇到了元jiejie与武jiejie,也是这般好。” 媚娘笑道:“咱们既然是自己人,性子便是差不多的。以后你可别客气了。” “是。” 又说笑一会儿,素琴才道:“瑞安,我听媚娘说,今日之事似与那安仁殿有关,可当真?” 瑞安想了想,终究还是依了德安传来的稚奴之命,不忍将真实情况告知素琴,才道:“只怕是真的。” 媚娘一闻,便微抬头看了眼瑞安,看得他有些不安后,才道:“若果如此,只怕真是为了你这孩子了。那安仁殿也未必太狠心了!” “是啊……她竟要我孩子的命……”素琴恍然道。 此事虽属推测,然是事实,瑞安倒也没有欺瞒的必要: “韦昭容其实也挺可怜的,当年她也曾为主上孕有一子。 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竟无人告诉她,她素日最喜食之菜食便是极亦滑胎的五行草之鲜叶,所以宫人为讨她欢心,因她怀孕之后脾胃改变,才想到用马齿菜制成的冷陶(就是凉拌菜)献上讨她欢心,谁知吃了不过三次,便滑了胎。 且又因滑胎之时,已然成型的胎儿滑落时伤及根本,再也不能怀孕了……” 媚娘与素琴互视一眼,才讶道:“她竟连这等事也不知?怎么可能?” “说的可不是?听说,那五行草,可是韦昭容在娘家时便极喜爱的一道菜,加之……加之这宫中诸人皆知,她当年本是洛阳王世充之子王玄应的伪太子妃,且还曾为王玄应生下一子,只是后来被李绩将军杀子留母,日后又因长孙皇后怜她孤苦,且欲与韦氏交好,这才将她与其堂姐一同招入宫中…… 所以,很多人都只想着,会不会是她因自己曾有过身孕,大意了,以为这五行草鲜叶食之无事呢?” “所以,她才不能容忍这宫里其他人,有孩子?”媚娘冷道:“自己不幸,本属可怜。可若欲将自己之不幸加与他人身,那便是可恶了。” 瑞安默然不语。 半晌,素琴才道:“媚娘,咱们接下来如何是好?” 媚娘微微一忖道:“等,咱们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着你的身子安好,顺利产下这个孩子,我的肩骨康复。这样,咱们才能有在这宫中立足的资本。那些人才不会轻易便能谋了咱们去……此番之事,再不能有第二次了。” 素琴也恻然,点头。 瑞安看着媚娘的目光里,越发多了几丝敬佩。 …… 又过了一会儿,媚娘看素琴终于睡着,便轻轻下床,着小六儿好生看着,自己却招手,令瑞安与自己同往侧边书房就坐。 书房中无炭火,一片冰冷,瑞安便知机地拿了狐裘来,与媚娘披上。 “瑞安,刚刚的话,你只怕没说到底罢?此事……是不是还有其他人,牵扯进来?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素琴的。现在她身体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不能烦忧太多。” 媚娘这般说,瑞安又得了稚奴务必照顾好媚娘的命,微想一想,此事让媚娘知道,总是好过无知不提防,便道: “武jiejie果然知机,不错,此事确与他殿之人有关,只不过,却是有些乌龙……” 当下,便将杨淑妃之事说了个一清二楚。 媚娘闻得此言,半晌才抬头叹道:“原来竟是如此……不过也不能怪那杨掌史,正如稚奴所言,说到底,她们并没有加害我们的意思,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她本欲放跑狮子骢,让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获些小罪的,却不想我与素琴所乘马车适逢其时出现……所以,淑妃娘娘便索性利用这次机会,将一直伤害于她和吴王的另一对手安仁殿剪除…… 罢了,说到底,还是他们之间的争斗,稚奴、素琴、我,都不过是牺牲罢了……以后,咱们小心点儿,不要牵涉其中便是。” 瑞安闻言,瞪着她看了半晌。 媚娘见状,好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不……不是……”瑞安这才恍然自己有所失态,急忙笑道:“武jiejie不知,瑞安是被惊到了。你这般话,竟然说得与我们王爷一般无二。真是……” 媚娘闻言,又笑道:“稚奴心善,又仁厚。虽然宫中诸人都以为他若存仁善便必不聪慧……其实却是想错了。他在这大唐后廷之中,只怕是最清醒的一个。便是我,也偶然会为陛下的事情而烦心。他却是将诸般事情看得清清楚,将诸人心思摸得明明白白…… 可正因他看得太清楚,摸得太明白,他那仁厚的心,才会为别人的悲苦而悲苦,才能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并终究还是不忍伤害那些除他之外,所有人看来都是罪大恶极的jian佞之人…… 所以,这也是稚奴为什么能在这从来都是晦暗一片,明争暗斗的后廷之中,如一股清流,受多方护佑,自得其乐,却无忧性命的原故——他是太单纯了,单纯得将所有人的恶意都看得明明白白,连恶意之源也看透了。所以才能包容,能体谅。 而他这发自内心深处的包容与体谅,也使得众人对他的爱护与保护,是发自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