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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信使

    二二九信使

    星子遂提笔在战报的末尾又加了几句:“臣不能旦夕侍奉于君上座前,心实不安,夙夜叹息。【】惟愿君上珍摄龙体,勿以战事为念。臣往日承诺之事,无论生死,亦必践之”星子写罢搁笔,待墨迹干透,亲手折好,将之装入信封,封了火漆,召健儿入帐相授,令星夜启程返京。

    星子又写了两封简短的谕命,分别是给卜辛和哈桑的,明日得把这谕命交给卓娅。星子不及休息,另修书一封,完毕后星子仍是将信装好,却愣愣地出了会神。沉思了片刻,方让传主管俘虏的军官进来。

    主管俘虏营的是一名校官。进帐见礼毕,星子先询问今日双方伤亡情况,又问俘虏了多少人,饮食医疗可有短缺,可有人愿降,可得到了什么可用的情报,等等。这名校官倒是经验丰富,将诸般事项均已一一记载清楚,大略向星子禀报后,呈上文书。星子翻了翻,这次被俘的多是南军中下级的军士,虽获得了一些情报,大多不甚重要。

    星子便又问那军官:“俘虏中军阶最高的是谁带他来见我”

    “这”军官面有难色,迟疑了片刻方答道,“回殿下,俘虏中的军阶最高的,据说是箫尺身边的一员老将,并不知他真实姓名,只听南军的俘虏多唤他老佘。他被俘后,意图自杀,属下的人拦下他,把他捆起来。他一直不住口地破口大骂,骂得骂得极是难听,属下只好让人堵了他的嘴。好不容易他才消停了一会,现在仍瞪着眼睛,不吃不喝。殿下若要见他,怕是”

    老佘星子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不记得在箫尺大哥身边时,曾见过什么老佘。当初除了凸凹酒家与宝锋联络,在桐盟山庄仅仅逗留了一晚,自己的全部注意力又都放在大哥身上,庄里的许多弟兄都已全无印象。不过,这位老佘如果真是大哥的老将,是桐盟山庄的人,必定会记得我吧

    星子心底苦笑了一下,神情却不为所动,略点一点头,道:“本帅知道了。你带他来,我自有主张”校官不敢再有异议,即领命而去。

    少时,帐外报来人已带到,星子令传。却是两名壮汉押了一位四旬出头的中年汉子进来。那人浓眉大眼,膀大腰圆,虽然双手被紧紧地缚在身后,仍不失强悍之风。星子与他对视片刻,确实不记得曾见过他。见他眼中尽是愤恨,星子愈觉得苦涩难当,遂令手下解了他的绑缚。

    虽松了绳子,卫兵仍不敢大意,手持大刀一左一右挟持着他。老佘奋力推开卫兵,一把扯下塞口之物,便要向星子冲来左右忙将他死死按住。老佘自知伤不了星子,便即破口大骂:“混蛋你这个小兔崽子,不要以为今天换了个主子,人模狗样地坐在上面,就敢到老子面前耀武扬威了主上待你如何你当初处心积虑欺骗主上,今日又为了你的荣华富贵与义军为敌你这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星子登时明白了,为什么方才那军官不愿带他来见我听着老佘口中吐出的字字句句,竟如一枚枚烧红的钢针直刺入心扉。星子心痛如绞,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样的评价,对我而言,仍是太过仁慈听老佘口口声声称呼箫尺为主上,星子惊觉,大哥已自立为王,南面为尊他终于也成了一代君王了曾记得,小时候他告诉我,皇帝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最可怕的人,而他,也终于成了这样的人

    星子贵为皇太子千岁,兼领三军兵马大元帅,被一介俘虏如此侮辱谩骂,帐下之人皆吓得脸色发白,欲又要将他的嘴堵上。星子摆摆手示意不必,微微一笑:“让他骂,骂够了就不骂了”星子便不看他,径自埋头处理案上的军务。老佘见状愈发怒不可遏,骂得花样百出,不堪入耳。

    星子岿然不动,似听而不闻。往事却如潮暗涌,那次大哥带我去桐盟山庄之前,恰好在上京城外偶遇大哥劫狱,我与他并肩作战。那时的我,甚至下不了手杀敌,被大哥讥为“妇人之仁”那是我生平的第一战,也是唯一一次与大哥联袂抗敌。当时大哥可曾想到,今日的我不但杀人不眨眼,更让他的手足兄弟血流成河倾永定河滔滔波浪,怕也难涤尽我之罪孽

    老佘双眼圆瞪,破口大骂了半个多时辰,骂得脸红脖子粗。他今日激战了一天,力尽被俘,又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到底气力不支,声音终于渐渐地小了下去

    星子这才悠悠然开口道:“骂够了么若还没骂够,日后还有的是机会让你骂,不过此时请先听我一言。”

    “你想打什么主意要我投降你这头白眼狼,门儿都没有有种的话,就把老子一刀砍了”那老佘到底是个急性子,气得又跳了起来。

    星子呵呵一笑:“我不杀你,也不招降你,不但如此,我明日便送你回去。只要你答应帮我送一封亲笔信给箫尺。”

    当初在西域撤军途中,辰旦刚接到国内叛军生变的战报不久,星子便曾当着一帐将领的面,向辰旦坦言,自己与箫尺素有渊源,情同手足,并欲请缨出使,劝箫尺休战。星子石破天惊之语,惹得辰旦当场雷霆震怒。这一消息随后不胫而走,传遍了赤火军大营,上下早知他与箫尺的关系非同寻常,当然也免不了传言纷纷。此番皇帝竟放心让星子统领三军对抗箫尺,显然要么是认为他能忠心死战,要么能说动箫尺休兵。星子上任之后,也并不避讳他与箫尺之间的关系,只是对属下的诸多猜测不置可否。今日首获大捷,星子竟开门见山地提出,要送信给箫尺,帐下随从闻言,亦不由暗惊,这是要求和,还是要劝降但慑于星子的皇太子身份与传说中的西域尊者之威,无人敢擅自异议追问。

    “呸”老佘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混账,你招降不了老子,竟想去招降主上蚍蜉撼树,痴心妄想”

    星子神色自若,仍是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仿佛老佘的怒火只是一阵过耳秋风,冷峻的眉眼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本帅送信给箫尺,是两军主帅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我是否要招降他,也不该你来过问我不过是要你带个路。你若不愿,我自可另行设法。但是此事事关国家的前途命运,事关两军百万将士的性命安危,事关永定河两岸亿兆黎庶的生计福祉,你若不愿从命,担得起这样的后果么”

    星子义正辞严的一番话,说的老佘哑口无言,怔怔地望了星子片刻,终于被他眼中的威严气势所慑服,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已不复方才的嚣张。星子知道言语已然奏效,冷然轻笑:“你暂且下去休息,稍后我另行安排。”说罢,便吩咐属下将老佘押下去。

    星子不知道军中是否有箫尺的眼线,照理说,既然父皇处心积虑在我身边安插钉子,大哥足智多谋,想必也会想方设法在敌军中安排内应。但星子也不打算避讳,我与箫尺的关系全军皆知,我若遣使通信,定也是纸包不住火,与其神神秘秘地瞒住一时,倒不如坦荡行事。倘若有人预先报与大哥知晓,让他有个准备也好。以大哥的为人,当不至于连我的亲笔信都不愿拆看了吧

    星子自是不能放心将信件交给老佘一人带回,必须得另派信使,只是麾下纵有千万人,又该找谁才妥当星子一时想不出眉目。此时已近午夜,星子见子扬频频使眼色,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透骨针将要发作,若再硬撑下去,怕要当众出丑。星子遂挥退众人,进了后帐,熄灯安置。

    每一个夜晚熟悉不过的剧烈痛楚准时来袭,星子仍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慢慢煎熬,只是今日诸事纷扰,心烦意乱中愈发难受。星子拼命欲想些别的什么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明日明日如果顺利的话,就可以见到大哥了么虽说脏腑之间早已痛得颠倒抽搐,星子仍一想到再见大哥,心跳即猛地加快了大哥,明日若见了他,该是什么样的情形我该说什么他会来赴约么摩天岭,又是摩天岭,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如闷热炎夏之夜的徐徐晚风,悄无声息地渗透入帐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箫尺大哥,他蓬头垢面,扮成个乞丐模样横躺在山路旁,差点摔了我一跤,他反倒怪罪我,要我去给他买吃的。我那天正好不愿急着去见涂老夫子,便去白石村给他买了馒头,他说谢谢我若我那天忙着有事,怕不会有后面的一切了,他不会教导我练武习文,我也不会知道他的恩怨情仇,就算我日后进京赶考,遇到父皇,那也是另一个故事了。而更可能,终我一生,都会守在临海村里,寂寂无声地陪着娘亲度过这命运中的安排,于我是幸或不幸呢但无论如何,能有这一番跌宕起伏的人生,我不后悔

    那天大哥说要谢谢我,后来,嗯,生财欺负我,要来抢我的玉麒麟,大哥突然现身,狠狠地教训了他,当时我觉得他简直是神仙下凡,法力无边,我苦苦恳求他教我武功慢着一个名字突然在脑海中闪过,有了,生财此时正在军中,派他出使,送信给箫尺岂不是最好

    一念及此,星子兴奋不已,跳将起来便欲出去找人,不防扯动了背腹经脉。“哎哟”星子发出一声惨叫,复滚倒在地。子扬从睡梦中乍被惊醒,忙起身查看,见星子脸色惨白,蜷成一团,子扬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说殿下,你这也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每夜不都享受得好好的么今天又大呼小叫地唱的哪出”

    星子喘息了半阵,方缓过一口气,挣扎道:“哥,对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有点急事”剧痛之下,已然说不出话来。

    子扬被他吵醒了,也无法继续安然入眠,只得在一旁守着他。星子心中歉然,任冷汗淋漓,也只是咬紧牙关强忍,不敢出声。好容易等透骨钉的发作过去,星子披衣便要出去。子扬想到这些天星子为了战事,除了每夜子时回帐煎熬受刑之外,几乎夙夜不寐,不由气愤地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底要折腾些什么往日备战也就罢了,今天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还不许人好好地睡一觉么”

    星子摸出火折子来,点亮了后帐的灯火,负疚地看了子扬一眼,小心翼翼的神情一如既往。但子扬知道他已有了打算,更难以撼动,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然星子开口道:“哥,今日我军侥幸赢了一阵,但大局未定,这几日间尤为关键怕是得辛苦哥了。”

    子扬冷笑,直截了当地问:“你要向箫尺求和”

    星子抿一抿唇,并不否认:“是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杀戮征战,尤其是内战阋墙,死伤皆非我所愿。只要能保住父皇,我惟愿能尽早结束战争。”

    子扬眉梢一挑,颇为不屑:“殿下果真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下凡,见不得苍生受苦,百姓遭殃。只是殿下又要效忠陛下,又要仁泽天下,竟不会首鼠两端,进退两难,实在是令卑职佩服无地”

    “哥你教训得是,”星子语塞,微微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是我我想不出别的更好的法子,只能这样试试了。哥,这世上除了我师父,便只有你能谅解我的苦衷。求你看在你我患难与共生死相随的份上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事”子扬听说星子要求他,本能地觉得不妙,看似不经意地反诘,心头已是咚咚直跳。

    星子摇摇头:“等等你便知道了。现在我还有些重要的事情须即刻处理。”

    子扬只得纳闷地跟着他复回到前帐,星子唤门口的亲兵进来,吩咐即刻传生财来见。生财正在睡梦中被唤醒,听说星子召见,不知何事,睡眼惺忪地匆匆赶到中军大帐。星子仍是屏退了众人,只留下生财和子扬,却让生财在自己身旁坐了。

    生财如今在星子面前,仍不免局促不安,神情拘谨地问:“殿下深夜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星子微微一笑,低声问道:“生财哥,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那回”星子本想说你抢我的玉麒麟,却临时改了口,“那回我和你打架,遇到”

    生财自从得知星子成了当今皇太子,一直胆战心惊,怕他清算幼时自己欺负他的事。那次生财欲抢星子的玉麒麟,却不知何处冒出来一位怪人,被他狠狠地痛打了一顿。生财教训惨重,刻骨铭心,十多年来不曾或忘。今夜忽听星子提起,他是要来找自己算账了么生财此时已大略知道,星子那枚玉麒麟该是皇家的宝贝,心头愈发恐慌,登时吓得匍匐在地:“殿殿下,小人死罪”

    星子不料他竟吓成这样,含笑将他扶起来,道:“小孩子打架,谁会当真你这样倒是让我惭愧了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帮我办件事。说起来,此事与你也有些渊源,派你去是最好不过。你还记得那位吹箫的怪人么”

    生财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记记得”

    星子颔首:“他便是箫尺。”

    “啊”生财瞪圆了眼睛,“他他就是箫尺”生财隐隐知道,星子后来拜了那怪人为师,练就了一身高强武功,却不知那人便是眼下敌军的首领箫尺难怪前年朝廷会大肆搜捕临海村,将全村人都抓去拷问,原来他就是反贼的头领箫尺

    “箫尺大哥当初被朝廷追杀,隐姓埋名,四处流浪,我也得对他的身份守口如瓶。”星子略作解释,“如今我不得不与他对垒,若是拼死一战,必致两败俱伤,非我所愿。我想遣使送信,叙旧求和,生财哥哥可愿担此重任”

    生财迄今一想到箫尺,仍是头皮发麻,两股战战,不寒而栗,但凭与星子的交情,又怎能说不生财忙站起身来,拍一拍胸脯:“殿下只要用得着小人,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星子莞尔,拉他坐下,笑道:“你不用害怕箫尺大哥,他向来恩怨分明,就算恼恨我,也不会迁怒于你。我派你去,是因为他认得你,知道你是我的儿时好友,便会相信我信上所言不是骗他。”星子说着,拾起案上的书信,郑重递于生财,“天明后我便送你渡河,你不用回营了,暂且在我的后帐歇息片刻吧”便命子扬先带生财下去。

    此时已过了四更,星子独坐于案前,挑亮烛光,又提笔写了两封书信,一一封好。星子揉了揉眼角,振作精神,复唤了子扬出来,道:“哥,我需要你护送生财渡河,一起去见箫尺。”

    子扬不解蹙眉:“殿下帐前高手如云,为何偏要派我去我是殿下的贴身侍卫,只管殿下的安危,别的事可轮不着我来越俎代庖。”子扬言中另有一层深意,星子武功只剩了三成,远不比从前,若守在他身边尚可为防卫,他若将我遣走,若有人图谋不轨,谁来护他就算有旁人,子扬也不能放心。

    “哥”星子拖长声音唤道,对上子扬不肯妥协的神色,星子迟疑了片刻,终于破釜沉舟般地开口,“哥,实不相瞒,我想请你走着一趟,是因为此事只有托付给你我才能放心。”星子拿起方才所书的两封信,欲要递给子扬。

    子扬见那信封上已注明,一封是给箫尺的,一封是给自己的,先接过给自己的那封信,便要撕开来看。星子忙阻止道:“不这不是现在看的”

    “呵呵,”子扬揶揄笑道,“难不成是殿下安天下的锦囊妙计等着危难之时拆开来救命的”

    星子尴尬地摇摇头:“不,我明日需要去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如果我安然无恙,那哥就会与生财一道顺利归来,这两封信也就没有用处了,届时原封不动还给我即可。如果我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烦请哥再开拆此信,并将另一封信交与箫尺。我在信中已有了安排。”

    子扬一愣,旋即剑眉倒竖:“这么说,这是殿下的遗书了但殿下何必找我来安排后事你明知道你若死了,我也没什么活路。”

    “咳,”星子愈发尴尬,“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虽然我有足够的把握,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战场上的事,生死有命,谁能说得清我从前承诺过,不管我怎样,都要护得哥一生周全,你不必担心。只是求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

    星子见子扬面色阴沉,不为所动,双膝一曲,便要拜倒。子扬吃了一惊,倒不敢真让他拜下去,忙扶住他,嘿嘿笑道:“殿下,你知道这套对我不管用的。”

    “那要怎样才管用”星子有些不耐了,“哥,我自会小心从事,但此事除了你,我更无旁人可堪托付。你真的想我若有了什么意外,连身后之事都无人料理么”

    他这样一说,轮到子扬沉默了。夏日天亮得早,一线明亮的淡青色晨光已透进了营帐,案上的烛光也快燃到了尽头。对着星子期盼的目光,子扬知道再不能耽搁,无论如何,星子的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自己还能往外推么

    子扬眉梢一挑,咬一咬牙,决然道:“好吧我便等着给你收尸。”遂接过那两封信,揣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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