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 僵局
一九六僵局 忙完这些事务,辰旦才发现自己也已是浑身冷汗淋漓,几乎脱力。堆在案上的奏折已无心再看,辰旦换了一身素色薄锻中衣,躺在御榻上小憩,却了无睡意,唯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望着那窗前的日影一分一寸地拉长,象是光阴无情的巨轮于心上沉沉碾过,又如站在江岸上望着那滔滔大江东去,逝者如斯世事变迁无可挽回辰旦似有思绪万千,脑中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待到寝殿内光影渐渐模糊,辰旦终于躺不住了,起身吩咐:“备辇,摆驾重华宫” 薄暮时分,金辉银烁九龙盘旋的明黄色銮驾停在重华宫门外。辰旦下辇,仰望暮色四合的天空,落日的余辉斜斜地照在殿顶的琉璃瓦上,映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庭院中几丛白色的栀子花开得灿烂繁盛,晚风吹过,淡雅的香气袭人,花瓣坠落,如雪翻飞,似曾相识的景象竟是久存于记忆之中的一副图画。 辰旦忽然记起,朕当年封王出宫,建府另居后,进宫觐见,先帝若留宿过夜,每每即居于此处。最后一次,朕作为亲王到此,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从那以后,这重华宫就寂寂无人,朕也少有驾临。时光荏苒,转瞬已近二十载了,唯有草木无情,岁岁花开不变往事如落英纷纷飘零,似拂去了厚厚灰尘的铜镜,映照着今日格外清晰,辰旦忽生出沧桑轮回之叹,难道,一切真的是命中注定 辰旦心有所感,眼底漫过一层莫名的悲凉,似染了暮色。凝望那幽深宫门之内,仿佛有什么不可探测的事物在静静地窥视,辰旦如面对着自己的命运,一时竟驻足不前。守在殿外的内侍,自是齐刷刷跪倒见驾。辰旦命平身,便有人要进去通报,辰旦摆手制止,镇定心神,径自拾级而上。待进得正殿,英公公察言观色,抢先一步问正殿中侍候的小太监:“殿下呢” 星子已遵旨搬到了重华宫的主寝殿青云阁中,小太监遂将皇帝带到寝殿门前,英公公正要推门,辰旦却摇摇头,命他守在外面,自行推开宫门。抬眼望去,深邃的宫室内,光线晦暗不明,未点灯烛,亦无人声。唯隐约可见榻前端端坐着一人,背对着辰旦呆呆地望着窗外。听得动静,那人半晌方才站起,转过身来。辰旦认出是子扬,子扬沉默伫立,并不向辰旦行礼。 辰旦不以为忤,走近了几步,看了眼那黑沉沉的楠木大床,低声问:“他怎样了” 子扬似轻声笑了笑:“回陛下,还剩了一口气。” 辰旦心头咯噔一跳,星子的铮铮鉄誓“只要父皇能让儿臣留一口气在,斧钺加身,刀山火海,儿臣亦决然不会皱一下眉头”,铿然在耳,心头愈发不是滋味。有几分慌乱地对子扬道:“你出去吧朕有些话和他说。” 子扬微一躬身,应道“是”,即悄然退了出去。 辰旦上前,轻撩开床帐,但见星子一动不动地俯卧榻上,侧着头,似在沉睡之中,浑身,只有一条薄毯搭在腰背之处。辰旦欲要掀开薄毯查看伤势,手伸在半空,却又缩了回来,仿佛在害怕什么。凭直觉,辰旦知道星子是清醒的,他不说话,辰旦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辰旦在榻前的小凳上屈身坐下。坚冰似的沉默似浓厚的夜色,从天而降渐渐蔓延开来,直到室内全黑,暗如古墓。辰旦枯坐于黑暗中,手足皆生出一丝丝凉意,那凉意顺着指尖延伸,点点滴滴直透入胸中辰旦不由哆嗦一下,低低咳了两声,若有所思地道:“朕从前也在这里住过,也是在这张榻上”榻上的人仍无半点动静,辰旦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唤了声:“丹儿” 星子仍是背对着他,并不回顾。半晌,暗影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陛下龙体欠安,还请回宫吧臣记得自己的承诺,只是恳请陛下宽限数日,待臣能起身,即刻领兵出征。”星子挣扎着说完这几句话,扯动肺腑,一阵阵撕裂的剧痛,只伏在枕上无声喘息,虽知是徒劳,仍本能地不愿让辰旦察觉自己的软弱。 自从星子诈死归来后,便执意坚持唤辰旦为“父皇”,为此更不惜每日挨上一百重鞭,亦不肯改口,此时却又换成了“陛下”。冷漠疏离的语气显而易见,甚至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厌倦厌烦。 本已听惯了“父皇”,乍闻这声“陛下”,辰旦倏然一惊,忽地一阵心慌意乱,仿佛什么日日握在手中的东西突然消失无影。他不肯再唤朕“父皇”是厌倦还是怨恨是他觉得朕太无情,还是他已是对朕无情 “朕”辰旦嗓子发涩,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继续,听星子言下之意,竟认为朕此时赶来,是来逼迫他出征的在他看来,朕就成了这样一个丝毫不近人情的残忍恶魔了么可辰旦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为自己开脱辩护,无论致歉或是安慰,此刻都显得太虚伪矫情,格格不入。 辰旦握住星子露在薄毯外的手,试图将它拉到自己怀中,星子并未用力,任其为之,但辰旦亦能察觉出他明显的抗拒。曾几何时,那双炯炯发光的蓝眸一眨不眨,热烈地凝视着朕,似燃烧着一丛蓝色的火焰,口中一声声唤着“父皇”,那近乎无赖的话语“父皇有舐犊之情,儿臣怀孺慕之心,父慈子孝,本是人间最为美好之事,何须讳言”记忆犹新,可如今他竟不愿意再多看朕一眼,与朕多说一句话,也不愿朕接近辰旦忽悲哀地发现,虽然用透骨针废去了星子的武功,可自己仍是怕他的,不但惧怕他不受控制,对朕不利,更害怕朕会彻底地失去他 “丹儿,”辰旦轻轻呼唤,星子依旧不理不睬。辰旦哑声道,“朕不是来催促逼迫你的,你安心在此好好地休养,朕会安排人服侍照顾,你不用担心。待过上三五日后内伤便会大有起色,以后行动也不会”辰旦忽想到阿宝所言,透骨针附体后,即使平日里行动如常,每夜子时仍有一两个时辰的痛苦折磨,辰旦便如做了亏心事般,声音越来越小,渐不可闻。 星子毫无动静,辰旦亦知他身受伤痛折磨,极是难熬,却始终硬撑着不愿出声。叹了口气,道:“丹儿,你有什么要求,都尽管提出来,只要只要朕能办得到。” 这回星子未再沉默,片刻后,忽闷闷地开口:“臣想去祭拜亡母之陵,不知陛下是否开恩准许” 祭拜亡母辰旦一愣,不料星子提出的是这个要求,星子既已坦承他早知道阿贞之事,又曾开棺验尸,认定了阿贞未死,那他口中的亡母,必然指的就是他的生母,孝端皇后央姬了。这是星子自从知晓身世后,首次提出要祭拜亡母。从前大约是因为身份不明,不想牵连过多,当着朕的面,星子几乎从未曾主动提起过生母,在被朕“赐死”之前,还曾专门留下“遗言”,要朕秘密取回曾赐予他的亡母画像,以免授人以柄。这次出征在即,为何突然提出此要求 辰旦知道,星子一直为央姬难产而死一事怀疚于心耿耿不能释然,心头登时一寒,或许是父子血脉相连的感应,他这是要去与亡母正式作别么那也就意味着将与朕作别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甚至甚至不需要朕为他取出透骨针 辰旦猜得没错,星子此时确实已心灰意冷,打算待履行了承诺,了结辰旦与箫尺之间的恩怨,平息了战乱,便即心安。去寻到养母阿贞,从此隐居他乡侍奉阿贞也好,回黄石山陪着师父也好,重返色目与伊兰完婚也好,远走高飞,天高海阔,不想再与辰旦有何纠缠。当然,也许未完成任务,便被大哥杀死了,或是死于意外,那么也好。 无数酷刑惩罚、痛苦折磨,纵然伤身,尚可忍耐。星子并没有奢望,父皇会轻易放过自己,就算是修罗地狱,也是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唯有心底长存着一线未灭的希望,始终期待有云开日出的那一天。但是,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猜忌怀疑,终于磨尽了星子的勇气。一枚枚透骨钉将星子的一颗心碾为粉末
星子悲哀地发现,原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原来我的心也是血rou做的,也会痛,也会碎裂,乃至冷却,哀莫大于心死父皇啊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却又一次次将我的心挖出来千刀万剐,再弃之如敝屣你真的真的是吃定了我啊可是父皇,天下没有不散的棋局,这一盘棋,我陪你下了这么久,到如今,是到了该我弃子认输的时候了吧 “丹儿”辰旦想明此节,声音不由微微颤抖,将星子的手拢在自己宽厚的掌心里反复摩挲,那手指却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辰旦试图用体温去温暖它,却总是徒劳。丹儿,你说过,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朕你说过,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朕一生平安,侍奉朕终老辰旦几乎想要大声质问星子,你忘了你的承诺么你怎么能欺骗朕可这情形太象欲求不满的深宫怨妇,辰旦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口,何况,他如今已近生不如死,只剩了一口气,朕还有什么理由去质问他、强求他呢 “丹儿,别”辰旦艰难地咽下那个“走”字,不易觉察地改口道,“丹儿,那透骨钉须入钉之人亲自取出才行旁人就算武功高强,也不可擅动,否则轻则武功尽失,重则会有性命之忧。你放心,等你回来,朕立即让阿宝为你取出。” 时至今日,你还要来威胁我么父皇啊你终究不知道我最大的命门在何处啊呵呵,呵呵,星子几乎想要纵声大笑或许是伤到了极处,再捅上一刀,心也不会痛了,只是一阵阵发冷,从头到脚都似冻住,再没有一丝丝暖意。 星子尽力平静地道:“多谢陛下好意。不过臣若能带着透骨钉平息战乱,换来四海靖平,臣的武功也就无甚用处了,取不取出都无妨。臣若不能完成使命,臣当已伏法,更无必要劳动陛下。” 星子声冷如铁,言下之意,一是告诉辰旦,他的武功本就是为辰旦所用;二是明明白白地宣称,他一旦离去,无论生死成败,都再不会归来。话说到这地步,辰旦亦僵住了,似站在波涛汹涌的黄河岸上,脚临滔滔怒川,欲回头时,已望不见归路。原来朕竟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要挟他了 辰旦深知,不管何事,星子一旦下定了决心,任谁也无法阻拦。辰旦本打算若真要授予星子兵权,出征时便派一批侍卫、一队亲兵随星子同行,作为防范监视,阻止他异动。星子武功既失,在军中又素无根基,大内侍卫便足可应付,以防他与箫尺串通反叛。可此时听星子这样说,辰旦便又委决不下。朕一心要掌控他,但是不是待朕真的掌控了他,也就永远地失去了他 或许这只是他一时的气话吧辰旦安慰着自己,不由自主紧紧地握着星子的手,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仍无可抑制地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在一点点下沉,无尽的水流从四面八方缓慢而持续地涌来,即将没顶辰旦清晰地记得,当年西征突厥途中,朕因他抗旨,下令责打星子一百军棍,他奇毒发作,受刑半途即吐血不止,昏迷不醒,朕将他抱在怀中,他的身躯渐渐变冷,朕便是这样的感觉还有上回在怀德堂中,他抢过匕首决然地插入心头,猝然倒地,双目紧闭,呼吸全无,朕望着他,也是这样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