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王者归来之天路在线阅读 - 一五六 贵子

一五六 贵子

    一五六贵子

    辰旦贵为天子,俯瞰天下苍生,掌控万事万物,却始终奈何不得星子,这不仅扫了辰旦的颜面,更让他恐惧不安,恼恨不已。【】今日星子主动请罚,辰旦存心不让他好过,一时鞭如雨下。星子苦苦忍耐,如同被疾风暴雨肆虐践踏的残枝败叶,看着他此刻无依无助的样子,辰旦才能幻想着跪在面前的这人,仍是臣服于自己脚下,仍可掌握他的生杀予夺。

    辰旦一气打了四五十鞭,手臂酸痛,停下来暂息。但见那一缕缕鲜血顺着星子皮开rou绽的后背蜿蜒而下,星子却一如既往,不曾呻吟半声。辰旦愤愤地想,今日子扬受罚,孽子心怀内疚,故意来找这顿打挨,朕这一番鞭打捶楚,岂不是反而成全他了辰旦涌起一种被利用的挫败情绪,复想,是他自己定下的错叫一次“父皇”便领一百军棍的规矩,朕打他一百鞭已是便宜了,怎可再轻饶

    辰旦坐回宽大的龙椅中,歇息了一会,悠哉游哉地饮了几口茶水,慢吞吞放下青瓷茶盏,再度举起金丝皮鞭。星子则一直背对辰旦跪着,纹丝不动,也不回头张望。辰旦的鞭子破风而下,他便一五一十地计数,除此之外,更无一点多余的声音。粘稠的血液顺着脊背滴落,渐渐地于地面聚成一洼,灯光下那团不断扩张的殷红望之惊心,刺人眼目,而星子整个背脊,已看不到半寸完整的肌肤。

    待打完了一百鞭,辰旦恨恨地掷鞭于地,意犹未尽。星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向辰旦谢恩,语气平静:“罪臣叩谢陛下赐罚”星子这句话却是诚心诚意,连累了子扬,不能救他,与他同罚,心里也能稍稍平衡了。

    辰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星子套上外袍,将那沾满血迹的长鞭仔细地拭净,复挂回原处。辰旦命亲兵进来收拾,另用温水洗了手脸,心满意足地歇息了。星子对着残灯,忍痛跪在御榻前,耳听得帷帐中的父皇传来沉静的呼吸之声,望着他朦胧身影,星子竟无丝毫的怨恨,反倒涌起深深的怜悯之情。父皇,你只有靠将他人踩在脚下才有安全感,才能安然入睡么如果是这样,我愿意做被你踩在脚下的那块石头,任你践踏蹂躏只求你,冤有头债有主,找我一人即可,不要再连累他人。

    次日拂晓,星子辞驾回帐,草草洗漱更衣,新添的满背鞭伤自是无暇顾及。大军开拔,御营的侍卫中却不见子扬,星子偷空悄悄打听,得知子扬被发配到伤兵营中去了。这定又是父皇的安排,子扬是四品的官衔,即使受罚,也当有专人照料。上回出征时子扬点卯来迟,被父皇寻借口罚了二十军棍便仍是在侍卫营中随军同行。而赤火军的伤兵营条件简陋,长途跋涉中,伤兵冻饿而死或染疾而亡的所在多有。子扬重伤之下,被扔到那里,形同遗弃,这固然让他伤势难愈,亦是失宠于辰旦的信号。

    星子估计,从前父皇顾念着父子之情,子扬是他派来的人,后与我交契甚深,父皇也便对子扬另眼相看,是希望他身边的人能成为我的心腹,既收买我心,又便于监视控制我的行动。如今父皇恨我入骨,无计对我下手,与我亲近之人免不了遭池鱼之殃。未入国境之前,身为侍卫、武功高强的子扬尚令父皇有几分忌惮,眼下京城既已在望,即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子扬就算伤愈,日后若要继续跟随父皇担任大内侍卫,怕也是前途不妙。

    子扬那般聪明乖巧精于世故之人,竟也摆脱不了伴君如伴虎的命运,其实,万事凭皇帝一言而定,再聪明又如何星子忧心忡忡,愁肠百结,但怕再给子扬惹来祸患,又不敢私自去探望。

    万里归途,星子的新伤叠着旧伤,漫长的时日没有一时一刻轻松好受。自从戴上了那令人痛不欲生的金丝护膝,原本神骏乖巧的乘风在星子眼里便如阎王殿上的催命鬼,每日见它都腿足颤抖。如今护膝虽已取下,但膝盖小腿那无数透骨伤痕未曾痊愈,依旧如在釜中煎熬,何况又挨了一百重鞭。再多的痛苦也不能让星子的感觉麻木,一身的骨rou都似要在剧痛中焚为了灰烬,马上无休无止的颠簸更让人头痛欲裂,几欲发疯。唯一可安慰的是背后的鞭伤对骑马而言,总算好过了伤在膝盖臀腿。

    傍晚宿营后,星子忍着伤痛,欲面圣请安,却意外地被拦在御营之外不许进入。据御营守卫告知,皇帝接到了密报,正在商议要事,不见外人。星子料是与箫尺相关的战事,怕父皇猜忌怀疑,也不欲赖在御帐外等候,加之伤势沉重,便径行回了自家营帐休息。

    夜间刚过了三更,蒙铸却早早地来了。星子便迫不及待问起子扬的情形。蒙铸回禀,入夜后,曾暗中派人去看望过,伤兵营已为子扬上过了伤药,只是一百军棍到底不同寻常,不是一时半会能好。蒙铸强笑道:“卑职等当侍卫下人的,皮糙rou厚,摔打惯了的,子扬也未伤筋动骨,皮rou外伤并无大碍,殿下不用担心。”

    听说子扬一时半会好不了,知道蒙铸此言是刻意轻描淡写来安慰,星子心头如压了块沉甸甸的千斤巨石,呼吸之间皆疼痛难忍。星子黯然低头,停了停又问:“伤兵营能给他上什么药我这些上好的伤药,能否给他送去”

    “这”蒙铸面有难色,略作沉吟,道:“子扬和别的伤兵混住在一起,若给他送药,不免被人看见今日卑职派去的人,也只是在门外窥探了一阵便回来,不敢与他交谈殿下勿忧,待回了京城,他便可好好养伤,很快即能痊愈了。”

    星子明白了蒙铸的难言之隐,伤兵营中多半也有眼线,若让父皇知道了,怕更对子扬不利,说不定更会把蒙铸等人一股脑儿牵扯进来,也只能作罢。星子愈发内疚,我这里还有蒙铸照料,而遭受无妄之灾的子扬此时该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算算行程,最少也还要十日左右才能回京,就算回去了,照此情形,父皇会让他好过吗要怎样才能让他脱险呢

    “是我害了他。”星子喃喃地道,对蒙铸摇摇头,“大人请回吧不用管我了”曾几何时,我和蒙铸势同水火,岂料到如今他竟会和自己站在一起,对付父皇父皇怕更不曾想到,而错怪了子扬吧

    “这”蒙铸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自己受的苦比之我等,岂可以倍数记却对属下心心念念,属下等铭感在心,殿下切勿自责。即使子扬大人,也绝不会对殿下有任何怨艾。有殿下这般体恤下情的主子,是卑职等莫大”

    星子素来不喜被称为主子,更不愿将他人当作奴才,遂打断蒙铸道:“我并不是什么主子,大人您和子扬大人也不是我的属下,有缘相识相交一场,我都是当成当成手足兄弟的。”

    “手足兄弟”蒙铸听得一愣,眸中忽似闪过一星亮光,如点燃了火焰的蜡烛,灼灼闪烁于黑暗之中,却旋即又黯淡下去,“殿下此言,岂不是折杀卑职了属下怎当得起”

    星子喟叹一声,无心多做解释。我若不能保他们平安,口惠而实不至又有何益蒙铸却死活不肯离去,一定要为星子上药,星子怕争执不下惊动他人,只得遵从。除去衣衫后,蒙铸见星子后背新增的累累鞭痕、斑斑血迹,非比小可,暗料得定与子扬受罚有关,却也不能多问。

    二人皆陷入了沉默。蒙铸娴熟地料理完伤势,临别时,特意嘱咐道:“殿下抓紧时间歇息一会吧明日五更就要出发呢”

    “哦”星子纳闷,“现在已不是战区,为何那么早难道南方的战局又突发了什么变故”

    蒙铸摇头:“不是,是皇上喜得皇长子,欲尽快赶回上京。此事皇上严令保密,殿下也勿传扬出去。时间不早,卑职得赶回去换班了。殿下保重,卑职告退”

    父皇喜得皇长子星子一怔,差点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蒙铸急急退下,倒未注意星子讶异神情。星子半晌方回过神来,不由哑然失笑,自己现今还以皇长子自居,岂不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定是父皇远征的这一年中,宫里有嫔妃为他诞育了皇子,西域鏖战经年,局势不稳,交通不便,今日方得到了喜讯原来傍晚时御营外拦着我,就是为了这个

    皇帝严令保密,星子凭直觉,猜到辰旦是要处心积虑来防备自己。哪知蒙铸倒是嘴快父皇坐拥三宫六院,诞育几名皇子本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啊何况此事何等重大,翌日天下皆知,又怎能瞒得住这倒奇怪了辰旦充满恨意的凛厉眼神一晃而过,星子突然间明白了,父皇是怕我觊觎帝位,会对他刚出生的幼子不利

    星子一时哭笑不得。唉父皇防我,还真是胜过了防火防盗防流寇啊父皇难道永远都不会明白,其实我对他的皇位没有任何兴趣野心,不管他有多少儿子,不管他日后传位给谁,他永远都是我的父亲,唯一的父亲。

    “皇长子”犹记得,父皇曾郑重其事亲口对我说,我就是皇家的嫡长子,他说“你该自称儿臣,称朕父皇了”,他承诺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地认祖归宗,可如今已物是人非

    星子虽不稀罕皇家身份,可始终隐隐地期盼着,能再名正言顺地唤他一声“父皇”,如果没有别的皇子诞生,这希望虽然渺茫如萤火之光,但尚有一线可能,现在他新添子嗣,即意味着,微薄的期待瞬间化为泡影

    星子口中如含了枚青橄榄,挥不去那又酸又涩的滋味,胸口也有些闷闷的痛。又想,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妒忌了么我无意于皇位,父皇也绝无可能传位于我,难道我还希望他没有别的子嗣么岂不是太无理父皇无论如何,我还是可以唤他“父皇”的。背后的鞭伤撕裂般的痛楚,似一片熊熊火海蔓延灼烧,提醒着星子这便是唤一声“父皇”的代价。但为了这一声,一百鞭又有何妨

    父皇防备我会对新生的幼弟下手,对他而言,也是情理之中。皇室之中朝堂之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非得斗个你死我活,一幕幕惨剧轮番上演,少有人能幸免,本朝也不例外。父皇正是在父子相争、手足相残的大戏中,踏着尸横遍地,一步步沥血而上,博得至高皇位的。父皇曾与他的父亲兄弟是反目为仇,自然也会这样看待我。他怎能想到有的人能为了亲情放弃权力何况我本就忤逆反叛,十恶大罪都不知犯了多少条,他更不会对我心存一分一毫的信任了。不过幼弟出生只能瞒得住我一时,仅为权宜之计,父皇必要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他定要加紧对我下手了我须得更加小心提防才是。我不能保全自己,又如何保全他

    星子一时了无睡意,遂于榻上忍痛盘膝而坐,闭目养神,默默地仔细盘算辰旦可能的种种手段,思忖应对之策。未到五更,帐外果已吹响了起床集合的号角。

    星子遂跳起,整装集合。出发之时天色未明,一两颗黯淡的苍白晨星远远地挂在灰蒙蒙的天边,马蹄声疾,如激烈鼓点敲碎宁静黎明,又如隆隆惊雷席卷大地。阵阵强劲晨风吹过耳畔,让人生出几分寒意。

    皇帝诞育子嗣的消息果然未向全军公布。星子行军之时,尽量贴近辰旦,暗中观察。果然,辰旦偶与星子眼神交汇,目光却闪烁不定,似在窥视星子动态,又似要掩饰什么。而无人注意时,辰旦却嘴角含笑,情不禁面露喜色。迎着初升的朝阳策马扬鞭,千万道五彩霞光照耀着辰旦的皇袍金甲,依稀当初意气风发。见辰旦欢喜展颜,星子本来灰暗的心情亦渐渐转为欣然,父皇近来诸事不顺,郁郁寡欢,小弟出生,对他也算是一大安慰了我的际遇是自作自受,求仁得仁,得失又何足道哉

    星子忽又想到,当初我出生之际,父皇也正是在万里之外的色目征战,他接到消息时,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喜悦星子想象着辰旦那时的心情,他也曾期待过我的降生么但一见到襁褓之中的我,他却恨不能将我置之于死地

    父皇的欢欣喜悦,是为人父母的欢欣喜悦,还是有了皇室传人的欢欣喜悦呢而我的祖父高祖呢,当年他们又怎么看待自己的孩子们皇帝也是父亲,舐犊之情本是人之天性,但当他们怀抱着襁褓之中的柔弱婴儿时,是否总在害怕,害怕等这孩子长大之后,便将成为威胁他们皇权大位的心腹之患如果连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都要防备,这样冷酷的生活又还有什么意义何以值得趋之若鹜不惜代价

    辰旦刻意要避开星子,从那日闻讯以后,不但不再主动召见,星子求见亦是不得。星子虽乐得偷几日清闲,宿营后便径直回帐休息养伤,受了这许久的折磨,夜里总算能安歇片刻。但星子内心却挥之不去的苦涩难言,又夹着隐隐的不安。星子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时平静,父皇的避让,是为了下一回合的反击。纵然相安无事,星子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归途中,星子曾于夜间伺机暗中去探看子扬。正如蒙铸所禀告的,子扬和一大堆各色伤兵混在一间偌大的帐篷内,无法单独靠近。星子只能透过营帐的缝隙远远地望上一眼,不敢为人知晓。帐中辗转呻吟之声不绝于耳,子扬俯趴在角落中,一动不动,也不出声。黑灯瞎火中,看不见他的面容表情,更不知伤势如何。星子惟盼能早日抵达京城,届时子扬应能回府静心养伤。

    辰旦归心似箭,距京城尚有数百里时,便让大内侍卫和御营亲兵护驾,圣驾轻装简从,抛开大队人马,昼夜兼程,先行进京,星子亦是随行。

    渐近京城,人烟稠密,原野里一片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开得繁茂,层层叠叠,犹如富丽华贵的织锦金毯铺陈足下。这日午间,连续数个时辰的急行军后,上京的巍峨城楼已遥遥在望。正午的阳光下,黄绿色的琉璃瓦一片光华流转,城垛上一排排赤色的旌旗猎猎飞扬。

    此情此景,星子仿佛重回当初进京赶考之际,那也是春光明媚的时节,而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小子,空恃一腔热血万丈豪情,不知道天高地厚,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斗转星移,两年后的今天,春暖花复开,我再度归来,却数番沧桑巨变,早已物是人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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