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王者归来之天路在线阅读 - 一四一 冬衣

一四一 冬衣

    一四一冬衣

    大内侍卫们退下后,星子命帐下亲兵去准备明日出行的御辇,自己则亲自动手为辰旦收拾行装。【】傍晚时分,星子又给辰旦喂了一枚催眠的药丸。星子整夜忙碌,辰旦仍是沉睡不醒。

    行李辎重皆先行装上了随行的马车。次日黎明,天色蒙蒙,晨星仍明灭不定,星子便抱着辰旦上了御辇。星子以前从未抱过辰旦,印象中的父皇伟岸健壮,屹立时如一尊铁塔,沉静时如一座山峰,今日抱在手中,触手却是嶙峋之骨

    御辇甚是宏大宽敞,平地上可由八匹马牵引,若是山地,则由三十六名壮汉抬着。辇顶为明黄织锦绣九龙图,虽不及万国盛典时的富丽堂皇,亦是气势非凡,远望便如一座流动的御帐。帐内数根金柱鼎立,飞龙盘旋其上。银鼠皮的垫褥铺在辇中,温软而舒适,星子将辰旦放在褥上,用明黄金丝闪锻的罗衾将他盖好。跳下辇来,跨上乘风,即令大军开拔。

    数十万军队逶迤东行,经年远征之后,疲惫之师终于踏上了归国路程。此时赤火大军早已不见当初离京时的鼓乐喧天,旌旗蔽日。既是败军撤退,星子吩咐将所有的旗帜皆卷好收起,只命先头部队打一面白旗。经过奎木峡时不持武器,保持行军整齐安静,勿与色目守军发生任何冲突。

    星子先派出一员副将并通译前往峡口,联络通关事宜。半日后,大军翻山越岭,到达奎木峡下。距离峡口尚有三里左右,星子已令全体将领军官下马步行。

    远远地望见一名四旬上下身材高大的头领手持大刀,昂首伫立于色目义军的队列之前。他便是义军的首领卜辛么星子不由上下多打量了几眼。但见他头扎白巾,满面虬须,高鼻深目,坚毅的面容颇染了风霜之色。发觉星子在看他,卜辛的目光亦射了过来。星子忙上前两步,于卜辛对面三尺外站定,双手合十,深深地弯下腰去,语气诚挚地道:“对不起”

    星子这一声对不起发自肺腑,声音里满是悔恨惭愧,竟至带了几分哽咽。对不起虽然我被推为突厥的尊者,色目的国王,我更是赤火国的皇子,我要代父皇代赤火国的全体将士向深受战乱之苦、亡国之痛的色目人道歉,我也为我的所为向你们道歉,我明知不可为,却未能阻止父皇发动这场战争。虽然你们终究获得了胜利,可也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牺牲

    星子说的是赤火官话,便有通译于一旁翻译,并告知卜辛此乃赤火国皇帝义子星子殿下,皇帝抱恙,现由他代行三军主帅之职。说来也怪,星子虽从未出示辰旦的任何正式任命,但自他昨日宣告和谈告成之后,全军上下皆倾心膺服,无一不尊奉星子号令,将他视为带领大家死里逃生的大救星,其声望威严,竟隐隐已在辰旦之上。

    星子虽未下令,但他既已带头道歉,其余随行将领,亦仿效其行,列队鞠躬致歉。卜辛从前未见过星子,只曾耳闻他与突厥王子杜拉有过一战,星子失踪后卜辛便不再关注他,只知道他是前几日才赶回赤火军中。见降敌诚恳道歉,卜辛面露喜色,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也合十还了一礼。星子听懂他言中之意是在感谢真神,感谢尊者。当此情景,星子虽觉十分怪异,却不能流露丝毫。卜辛身后的义军们则齐声合之,呐喊声撼动原野,气吞山河。

    星子见卜辛虽是出身草莽,却气度沉静,处事得当,日前下诏任命他为色目总督,应不会错了。色目久经战火,百废待兴,惟愿他能统率全民,再建富饶色目、西域乐土。此时不是叙话的好时机,星子更不能暴露身份,拱手与他作别。

    星子牵了马,伴着御辇,随中军缓缓通过奎木峡关隘。守关的十万义军或列队于道路两旁,或守卫于雄关之上,目送占领了色目十八年的赤火军撤离。虽然义军将士所着铠甲、所佩武器皆是五花八门参差不齐,一看便知大多是自备的,但一个个精神抖擞,军容整肃,意气风发,胜者之态显露无遗。

    色目义军只是知道奉尊者为王,听从尊者号令,却无一人曾见过尊者的真面目。星子今日改了装束,一身戎装与其他赤火将领一般无二,又无银丝面具蒙面,启明宝剑也早就解下来放入乘风驮着的随身包裹中。纵然一双蓝眸无可掩饰,但星子混在赤火中,色目义军自然不会多做他想。星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却有几分恍惚,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竟然成了我的臣民

    出了奎木峡,踏上色目的领地,星子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山峦起伏,风烟弥漫,看不清山间蜿蜒曲折的来时之路。单薄的日色照在山坡残冬未融的皑皑积雪上,反射着苍白而凄凉的光。别了,突厥星子勒住马缰,遥望着巍峨入云的奎木峡关口,在崇山峻岭的那一边,过去半年经历恍然一梦。我终究是回到了赤火军中,回到了父皇身边。从此以后,在突厥那片陌生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恩怨情仇,生死悲欢,都能抛诸身后,一阵风吹散,不留丝毫痕迹了么

    不星子缓缓地摇了摇头,伊兰、尼娜、杜拉、云达、哈桑、摩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表情各异,不断浮现眼前,似乎触手可及。他们早已刻入了我的灵魂,不思量,自难忘经历了这么多沧桑巨变,当我再踏上故土,已不是当初那懵懂无知的星子了星子复望向前方的茫茫荒漠,这片本属于色目的土地,不久以后也将归还它的主人,我却再摆脱不了和它的纠葛

    赤火队离开突厥边境后,星子即令加快行军速度。黄昏时分,宿营在一片草地上,此时已有溪流开冻,冰雪之下,常有一线清澈的泉水于脚边潺湲而过。星子惊奇地发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新绿不经意间已爬上了枯黄的土地,象是青春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笑颜。看上去稚嫩脆弱的小草,却顽强地在荒凉中带来生命的气息。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星子忽想起这几句古诗,心中莫名即是一痛。似有伊人暗香浮动,却不见伊兰或尼娜的如花笑靥,顾盼美目。漫漫长路,唯余孑然一身,再没有她们于身边相守相伴,星子心头似空空荡荡少了一块,惆怅之情难以言说。

    这是相思的滋味么一番离别,山长水阔知何处,何时才能与她们重聚不,尼娜我怕是今生也不能见她了,我已亲笔致书国王摩德,请他为尼娜择佳偶相配。而我该守着对伊兰不变的承诺,怎能再想着尼娜可淡淡的疼痛抽丝剥茧一般,一丝一缕扯着心底最柔弱之处,无可逃避。我的思念,便如这荒野的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岁一枯荣,天长地久,周而复始,再无尽时。

    傍晚宿营之时,星子自不会再安排什么三营疑阵,只命搭了一座中军御帐,仍是亲自将辰旦从辇车中抱入御营后帐的榻上安置,喂他喝水服药。照计划,明日就将给父皇停药,不久他便会醒来,在此之前,星子必须得将所有事情安排好,造成既成事实,让辰旦得知真相后亦无能为力,无法回天。

    雷霆遇刺之后,色目领中的赤火国驻军主将则由其副手鲲鹏暂代。星子便又以辰旦的名义起草了一道圣旨,令鲲鹏即刻率领全部的色目领驻军,尽快撤出天堂堡,撤出色目境内的所有的城市和要塞。想到赤火主力大军缺少供给,又令其尽量携带粮草,于归国途中汇合,不得有误。

    星子写罢,无奈叹息一声,不知他们得令后,是否又要趁机劫掠色目百姓的财物,捞上最后一票,但无粮则兵变,后果更不堪设想,不得已也只好事急从权了。日后再另行设法赔偿色目。

    星子驾轻就熟地找出传国玉玺,于诏书上盖印封漆,即令人快马加鞭连夜送往天堂堡。星子盘算,只要鲲鹏接令后,遵命撤出天堂堡,候在城外的色目小股义军汇合之后即能立刻接管防务。届时等到父皇醒来,即使立刻派人去追回,也已来不及了。父皇如今也无力再集结兵力,与色目决战,色目复国则大局已定,不会再生变故。

    忙完公务,天色已晚,帐中灯火次第点燃。星子觉得腹中饥饿,正要让服侍的亲兵去找点吃的来,帐门一动,却是子扬端了盘烙饼进来。星子回营后,这几天都无暇和子扬说话,见到他时,也莫名地不自在,有意无意间尽量避而远之。

    “子扬大人,你怎么来了”星子连忙站起相迎,硬着头皮和他招呼。

    “呵呵,”子扬上前,将烙饼放在长案上,仍是惯常地皮笑rou不笑,“殿下,一别多时,卑职可是想念殿下得紧。殿下回营之后,摄政勤王,日理万机,要见上一面都难。卑职只好来为殿下送饭倒水,以聊表心意。”

    星子听他的口气,隐藏讥笑暗讽之意,子扬机敏过人,行事往往不合常理,不知这幕后的故事,他看出了多少昨日我安排侍卫沿途防务,威胁恐吓,唯有他从始至终淡然相对。子扬与自己虽算得上莫逆之交,但事关重大,若将他牵扯进来,有害无利。星子便如脑袋埋在沙堆里的鸵鸟,只求将他赶紧打发走,拱手致意道:“多谢大人时常关照,星子铭记在心。大人重任在身,昼夜执勤,辛苦夠劳,星子不敢再有劳大人待到归国之后,我一定请大人痛饮一场,好好叙旧。”

    “卑职可不敢指望殿下的酒宴,”子扬听出星子的逐客令,笑容愈见不怀好意,“只是有一样东西,卑职一直为殿下保管着,辗转万里,幸未遗失,今日也该物归原主了。”

    星子这才注意到子扬背上还背了个鼓鼓的深灰色包裹,他帮我保管的东西星子正纳闷时,子扬已取下包裹,递给了星子。星子解开包裹,顿时脸色大变,如遭雷击,身体似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瑟瑟抖成一团。

    星子千军万马指挥若定,在皇帝面前亦向来从容,此刻神情迥异,子扬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殿下”子扬试着轻唤了一声,星子却听若不闻,只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包裹,也不抬头。子扬好奇心起,凑上去瞟了一眼,一层层严密的包裹下面,是一套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深青色棉衣棉裤,质地粗糙,式样简陋,做工也朴实无华,与星子平日的锦衣华服,战场的金甲宝盔,绝不可同日而语。

    星子当初率军赶往子午谷解先锋之围,自知凶多吉少,临行前曾特意找到子扬,请他代为保管阿贞所制的冬衣。后虽逆转得胜,但方面见辰旦,就因抗旨而被军法处置,受刑时奇毒发作,命悬一线,莫不痴赶来将他救走后,这包衣服便仍留在子扬处。星子既曾特意嘱咐,子扬猜想这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应是十分重要之物,便一直随身带着,数历大战而不肯丢弃,也未曾打开查看,今日终得完璧归赵,不料其内只是这样一套寻常冬衣,难道这衣裳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

    星子望着那套冬衣,颤抖着双手,却不敢去触碰。原本光洁如玉的面庞渐渐褪去了血色,由灰败而至苍白,幽暗不明的灯光下,那青灰色的薄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字,似悲愤难言,又似欲哭无泪的悲伤

    子扬见星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事情不妙,他向来奉行知晓得越少就越安全的宗旨,虽然心头奇怪,也不会贸然去问。“殿下,”子扬微一躬身,准备脚底抹油,“东西既已物归原主,没有什么差错的话,卑职便告退了。殿下记得用膳,有何吩咐,卑职帐外随时候命。”他一面说,一面已悄悄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待到说完,不等星子回答,便已一溜烟地跑出了帐外。

    星子听得帐门响动,他到底是一军统帅,本能的反应还在,抬眼只见子扬的一抹衣角飘过,转瞬没于黑暗之中。星子醒过神来,但觉胸口闷痛,痛到难以忍受,似一座泰山紧紧压在胸前,连呼吸也似停滞了,如窒息了一般。

    星子这些天来忙碌不已,战和之际事关重大,诸事纷纭,便刻意不去多想娘亲的死讯,但乍见这套冬衣,正是上京出征之前,阿贞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而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星子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藏着,视为最贵重的珍宝。当初毒发伤重之时,星子还曾幻想过,将这套衣服当作寿衣,穿着它奔赴黄泉,便如躺在娘亲的怀中,今生亦再无他求哪知今朝再见,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星子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几乎就要抱着包裹痛哭失声。见帐内还有数名亲兵环伺,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在人前失态。星子双手撑着长案,勉强站起,几乎是踉跄着,抱了包裹进入后帐。

    御营后帐仍如千年古井般幽深静谧,耳听得辰旦平静悠长的呼吸之声,星子突然抑制不住,一步冲到辰旦榻前。辰旦依旧在睡梦中,两道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棱角分明的鼻梁和嘴唇似刀刻成,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隐隐的杀气。

    星子深深地凝视着辰旦,狠狠咬紧牙关,目光渐渐变得凛厉,呼吸亦渐渐急促。父皇,不管你怎样对我,雷霆雨露,我都甘之如饴,不曾有半分怨怼。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伴着你平安终老,为此我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只信血浓于水,不信天家无情。但是,你为什么连我在世上最亲的人全都不能放过

    娘亲一介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青春守寡,救下襁褓之中的我,与我相依为命十六年,历经多少艰难,才一手一脚把我拉扯大我就是娘亲的全部。她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而娘亲待我的恩情,昊天罔极,何能报之她温和善良,一生幽居山野,与世无争,不懂人世险恶,更没有半点野心,你怎么能狠心对她下手

    一时间,星子悲愤满胸,放下包裹,唰地抽出启明宝剑出鞘利剑泛着蓝幽幽的寒芒,不知为何,往日明亮灿烂夺人眼目的蓝光今夜在摇曳迷离的烛火下,幽暗凄冷,竟如地狱的荧荧之光,散发着危险而诱惑的气息,仿佛要将星子拉向那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星子望着那闪烁不定的剑锋,这是世界上最锐利的宝剑,只要轻轻落下,是否就可以了结一切恩怨有冰凉的液体自面颊滑落,自从得知身世以后,星子第一次起了弑父之念。娘亲犹如亲生之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为娘亲报仇,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眼前的人是我的生身之父,他赐我生命,我杀了他,再自戕谢罪,将这身骨血尽数还给了他,也算是干干净净,谁也不欠谁伊兰、大哥的仇也报了,还有那无数冤死的灵魂亦从此得以安息,我也再不用千般纠结,从此一了百了

    星子从小便厌恨忠孝传统,对父子君臣那一套嗤之以鼻。他从来认为,世上之人无论尊卑贵贱,行事都越不过一个理字。父皇的暴虐阴狠,他本早就耳闻目睹。但父皇的种种恶行,星子总是不自觉地原谅他,哪怕自己深受其苦,哪怕被师父斥责,星子也念着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而誓言保他一生平安。然而与娘亲天人相隔,此刻生生直逼到眼前,竟让星子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星子手持宝剑,握着剑柄的手却不住颤抖。曾于万军之中轻取上将头颅,犹如探囊取物,也曾独闯连营,一剑夺命,来去无踪。今日宝剑在手,却如有万钧之重,难以负荷。星子脑中忽闪过另一柄剑,轻灵短小的雷伊剑,色目的王者之剑且慢如今我是雷伊剑的主人,色目复国正是最后的关键时刻,我虽是挂名的国王,亦身负一国上下之重任,不可率性而为何况,我若弑父,也必自杀殉葬,但我曾在师父面前起誓,再不起轻生之念

    星子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自己初闻娘亲噩耗时,不是曾信誓旦旦,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做决断现在父皇尚未醒来,娘亲究竟是怎样死的,是他亲自下令还是下属擅自行动我得和父皇对质,辨个明白。娘亲的遗体我也未曾亲眼见着,总要先回国,尽人子之责,料理好娘亲的后事,怎能让她草草埋骨荒山我和师父不是说得头头是道么怎么突然就糊涂了以我如今的功力,大内侍卫就算一哄而上,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报仇,又何必急在一时

    星子拭去腮边已化为冰凉的泪水,当啷一声,还剑入鞘,虽说理智上能说服自己,但与父皇共处一室,心头仍似有滔天巨浪不住翻涌,又象是燃起了熊熊火把,几乎要将自己焚为灰烬。星子怕会出事,不敢在御营中久待,背上那装了冬衣的包裹,趁夜走出营帐。

    子扬正在御营外值守,突见星子出来,双目红肿,脚步踉跄,更是暗自诧异,他不是说会日夜守护御驾么为何见了那套棉布冬衣后就大为失常“营中已宵禁,殿下这是要去哪里”职责所在,子扬虽怕惹上麻烦,也不得不问上一句。

    星子烦躁不耐,语气少见的粗鲁:“我出去走走,不要管我”撇下子扬,径自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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