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 云达
一一三云达 兆忠半晌方在“尊者临世,突厥必胜”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回过神来,忙令全力阻拦他上城。顿时滚石隆隆如万雷齐鸣,而那人似乎并未躲闪招架。兆忠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已如金色的闪电直窜上城楼。兆忠叫声不好,方欲退后躲避,身形未动,那柄蓝色的宝剑已横在了颈间。兆忠当真以为是鬼魅附体,他也算是身经百战,武艺高强,见多识广,但刚才连敌人如何发招都未看清楚 兆忠强自镇定,喝道:“你是何人我乃赤火国的御前先锋,你敢杀我”星子嘿嘿冷笑了一声,并不答话。疾点了兆忠的几处xue道,左手拎着他后颈,如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他提了起来。子午谷战后,兆忠以天子密诏相挟,惹怒了星子,便曾这般落在他手中。此番故技重施,更是驾轻就熟。 兆忠被敌人如此摆布,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但任凭他谩骂挣扎,丝毫无济于事。星子将他当成一面人rou盾牌,横在身前,在城楼上往复冲杀他挟了兆忠为质,其余赤火官兵见状,哪敢倾力阻挡星子匹马当先,只手擎天,拔得头筹。突厥军队欢声雷动,赤火军则且战且退。 一众突厥健儿奔到城墙下,抛上钩绳,手足并用攀援而上。城楼上守军应付星子尚手忙脚乱,更顾不上攻城的敌人。不多时,突厥的大队人马已攻上了城楼。这时,内城的突厥守军听说尊者亲率援军赶到,亦重集残军,打开城门,冲杀而出。两相夹攻,将兆忠所部困在内外城的夹层之中。赤火军前锋被擒,群龙无首,又腹背受敌,无心缠斗,纷纷夺路而逃,攻守之势顷刻逆转。围师必阙,星子暗令让出一处缺口,放赤火军逃出城外。 很快,西突厥已收复了安拉城外城南门。星子与城内守军汇合,得知云达受了重伤,大为后悔,到底是来迟了,若能早得一刻,便不至如此。无暇去看望云达,只令人将兆忠押下严加看管。下属已牵了白云过来,星子翻身上马,重新杀向城外,仍是让人挑了谙英的那颗头颅相随。此时,城外的赤火军已在昕宇的指挥下重振旗鼓,与突厥短兵相接,激烈搏杀。 方才辰旦远远地站在一处小山丘上观战,目睹了城下惊心动魄的一幕,乍见突厥军团如神兵天降,亦是震动不已。原来传言不虚,世上竟真有如此神勇之人,实在匪夷所思。而其用兵之道,神出鬼没,出其不意。实乃平生的头号劲敌只是辰旦虽不见此人面目,那身形却隐隐地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而他的徒步上城的轻身功夫 辰旦忽想起来了,当时星子重伤毒发,命在顷刻,救下他的那名青衣老者,朕的御前侍卫重重围困,他手无寸铁,却浑若无物般脱网而出,刀刃如林亦不能近身三尺以内。难道是他么那人武功高深莫测,行事说话却处处透着古怪,与突厥沆瀣一气来装神弄鬼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但是星子不正是被那老头带走了,说是要收他为徒么那星子会不会也跟着他到了突厥军中不不星子虽然离经叛道,但他是朕的儿子,对朕的一片赤忱却是无可怀疑,怎么会公然与朕为敌何况,前些日子他不是还曾留书报平安么那他已经离开那古怪老者,但是他为什么悄悄地潜入军中,竟不肯与朕见面他信中所说的有要事须办,颇费时日,又是什么紧要之事他现在会在哪里那夜朕察觉后,即刻派出人马去追寻,他却跑得连影子都没有了辰旦左思右想,心头烦躁,忽然听得前方喧哗之声大起。 原来星子冲出城外,远远地望见一面赤、黄二色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一员紫袍金铠的大将,便当是中路的主将昕宇了。 见到那熟悉的大旗,星子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极目远眺,看不见父皇的身影。星子下意识地以手扶额,幸亏父皇并未亲临阵前,不然,自己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拔剑相向好在如今敌众我寡,纵然我率军取胜,父皇也不会有生死之虞,星子安慰着自己,却明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战鼓声声,疾如雨点,星子略停片刻,即策马直往赤火军中军冲去。赤火军如今见他胆寒,竟不敢多加狙击,竞往两旁避让。离那面大旗尚有近百丈之遥,星子取下背上的强弩。脚下骏马如风,星子微微眯眼,张弓搭箭,手一松,一枚利箭疾如流星闪电,呼啸而过,端端劈中那面中军大旗的旗杆,喀嚓一声,大旗已从中折断突厥军队霎时万众欢腾,赤火军则是一片慌乱。辰旦听到的便是这喧哗之声。 饶是辰旦一生经历无数风浪,仍是吃了一惊,近日变故陡生,这个真神使者一人便搅得三军丧魂周天寒彻难道此番百万大军远征,竟然要因他一人而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此前辰旦从未想过会失败,但此时不祥的预感已如雨季来临前的乌云一层层涌上心头。 星子一不做二不休,看那旗杆折断,唰唰唰也是三箭连环,直奔昕宇而去昕宇方才见兆忠箭伤突厥主帅,知他是有意报复,耳听凄厉的破空之声,急急往后躲闪,一枚箭矢射中他的金盔,哐当头盔坠地昕宇披头散发,好不狼狈尚未定下神,身旁传来“哎呀”“哎呀”两声惨叫。原来另两枚飞箭射中了昕宇左右两员副将,均是一箭穿心,那两员副将一头栽下马来,惨叫未停,人已气绝 虽是寒冬天气,昕宇的重重铠甲之下已是冷汗淋漓。抬头去看那带着面具的星子,一双蓝眸寒气凛冽。昕宇摸摸胸口,一颗心仍是狂跳不已,知道他是饶了自己一命,若不然此刻已然横尸当地 星子便是要立个下马威,以图速战速决,减少双方伤亡。此举果然奏效,昕宇后怕,诸将胆寒,斗志已是土崩瓦解。星子遂令全力冲杀哈桑及其他部将闯入重围,虽是以少敌多,却毫无惧色。几番冲击之下,赤火军阵脚已乱。 辰旦于场外观察良久,见混战之中赤火大军渐渐被动,尤其是将帅一见那个什么真神使者的影子便躲之不及,不由既怒又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百万之师,竟然挡不住敌军一人尤其是谙英、兆忠、昕宇,诸员大将,不是被砍了脑袋,就是被活捉了去,或是吓破了胆不敢交战,朝廷每年拨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将这些人好吃好喝高官厚禄地供着,却养出了这样的一帮窝囊废哼,突厥不过偏远之地蛮夷之国,却能有如此人物,我堂堂中土,难道无人能与之抗衡么不知何故,辰旦的脑子里忽闪过星子的矫健英姿,与那阵中蒙面之人重叠一起 当时祖荫轻率冒进,先锋营危在旦夕,星子临危受命,只领了万余轻骑连夜奔袭,解子午谷之围,敌军十以倍之,又是突厥国王最器重的杜拉王子为帅,他却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挽狂澜于既倒,擒敌酋于须臾。如今他若在朕身边,突厥人还敢如此放肆么 战至日影偏西,辰旦知事不谐,敌人援军如此骁勇,今日攻城已然无望,若要继续围困安拉城也是力不从心,当下士气低落,久战更为不利。辰旦只得咬咬牙,命人鸣金休兵,传令暂且后退十里扎营。 赤火军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退潮后的沙场散去滚滚烟尘,重归平静,唯有一轮夕阳如血染红半边天空。星子松了口气,遂也住手,命大军即在城外驻扎。突厥以骑兵见长,死守城池已无援可待,不如露营城外,进退得益,更有利机动作战。 战事既毕,星子忙忙赶进城去探望云达。云达中箭受伤后,被下属抬进内城,他听说尊者已派援军赶到,坚持不愿进城疗伤,就在城楼上等候。内城城楼旁有一间厢房,本是供守城的将领临时休息之用的。星子让随从等在外面,自行推门进去,快步走近榻前。 云达正俯卧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已经昏迷不醒。星子掀开云达身上的毡毯,见他背心一支生铁利箭的箭杆虽已被锯断,箭头却仍深深地插入后背,渗出的斑斑血迹浸湿了衣衫。星子不解,转头质问侍立一旁的军医:“为何不为他拔箭治伤” 军医听得星子问话,忙跪下回禀道:“回尊者,云达将军中的这支箭,已深入脏腑,倘若冒昧拔出,登时就有性命之忧。如果不拔,还可可多捱得一会。” “什么”星子大惊,“你是说他” 军医面色惨淡,无奈地摇摇头:“尊者恕罪,小人的医术低微,已是回天无力。” “伊兰”星子下意识叫了一声,转头去找伊兰,才想起伊兰和尼娜并未与自己同行,而是与殿后押解俘虏的军队一道,预计还要一两日才能到达。星子怕战场危险,交战时均将伊兰和尼娜留在后面。哪知此时急需天方殿的医官却无处可寻星子急得额头冒汗,在怀中掏了一阵,摸出几只瓶瓶罐罐,都是莫不痴送他的上好灵药。星子选出两种治伤内服的药,也不管对症不对症,亲自扶起云达,掰开他的口,喂他和水吞下。又急忙传令让人快马加鞭,沿来路去寻伊兰,命她和天方殿的医官并尼娜火速赶来 过了片刻,星子忽听见云达喉间一声响动,忙唤了一声:“将军”半晌,云达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见眼前之人,吃力地开口低声道:“尊者,末将未能” 星子急急打断他道:“将军,我军已将攻城的赤火军逐退,安拉城之围已解”说到这,星子愧疚不已,“是我来晚了,让你受伤” 云达听说安拉城之围已解,心头一块石头落地,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尊者尊者无敌突厥突厥有救了” 星子却摇了摇头:“那是因为将军乃国之栋梁,坚守孤城,拒数十万强敌于门外,方能让我从容调度京城无恙,将军正是头功国中必有重赏” “重赏”云达听到这个词,忽似兴奋起来,本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便似混沌黑夜里的一点萤光,“末将末将能不能求”云达说到这已愈发艰难,面色潮红,喘息了一阵也无下文。 “将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之事,必当尽力”星子眼见云达气息渐渐微弱,心如刀割。 云达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环顾四周:“尼娜呢” “她她很快就会来。”星子只得这样安慰他。 “哦末将末将有几句话想想和尊者想求尊者”云达急切之中胸膛剧烈地起伏,话音却是断断续续。 星子大致已猜到云达想说什么,以目示意,让左右皆退出去,室内只剩下他和云达二人。星子用掌心抵住云达的胸口,缓缓地输了股真气进去。 约一刻钟后,云达呼吸渐趋平稳。星子吐出一口气,扶着他轻声唤道:“将军”突然小屋的窗子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道黑色的人影闪了进来。 “哥哥”清脆的声音宛如黄鹂,黑纱之后一双蓝眸明目善睐,来者正是尼娜。 原来星子虽然将尼娜留在后方,但尼娜日夜挂念着孤军守城的哥哥,离安拉城愈近一分,心中的不安就愈多一分。昨晚夜深人静之时,尼娜趁大伙儿都睡熟了,无人注意,换上一身黑色衣服,悄悄潜出营帐,快马加鞭,赶往都城。方才在城下听到士兵们议论,说是云达将军受伤了,尼娜更是心急如焚。城楼门口有人把守,遵星子之命不放闲人入内,尼娜便绕道窗外跳了进来。 “尼娜”云达欣喜地唤了一声。 尼娜忙奔到云达的榻前,急得快要哭出来:“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云达却面露微笑,似十分开心:“小妹别哭新月峡本就是我的死地,我却活了下来;今生竟能亲见尊者降临,我犯下了大罪,却蒙尊者原谅,还能受尊者之命将功赎罪,守护安拉城,免于亡国之祸;更与你兄妹重逢,种种皆是万分幸运。这乃是上天眷顾真神庇佑,如今我就要去面见真神了,心里很欢喜” “哥哥,不要啊哥哥不要抛下我”尼娜只是撕心裂肺地哭叫,说不出别的话来,突然转向星子,扑通一声跪下,抱住星子的双足,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求道:“尊者尊者法力无边,救救他啊” 星子此刻真希望自己是神仙化身,真的如他们期望的那样法力无边。微微闭了闭眼睛,虚弱的声音如细细的游丝飘荡空中:“我我会尽力的”心中只是暗暗祈祷伊兰接到讯息后能即刻赶来,如尼娜一样从天而降。 “尊者”云达吃力地道,“末将有一事相求。”一手握住了尼娜,“末将父母兄长皆已亡故,只剩了这个小妹尊者” 星子俯身蹲在他面前,急急地打断他道:“叫我阿丹好吗” 云达迟疑了一下,终于改口道:“阿丹,阿丹兄弟,我这meimei,无依无靠恳请尊兄弟你留她在身边服侍,我” “你放心,”星子眸中含泪,“我待她便如自己的亲meimei一样。” 星子早已料到云达定是要托付尼娜终身,他若一走,尼娜在世上再无亲人,自己责无旁贷但说到这,星子眼前突然闪过一袭白衣胜雪犹如寒梅傲放的玉娇,只是那容颜已有些模糊,又是伊兰黄纱飘飘从天而降,恰似水仙出尘,星子仰慕玉娇的高洁,为伊兰的神秘所吸引,而尼娜虽然相处时日最长,更多的是一种兄长对meimei的爱护之情。但自己当众亲口说过“我喜欢她”,又与她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她际遇悲凄,孤苦伶仃,若我弃之不顾委之他人,让尼娜何以自处 星子点头,神情庄重如立下重誓:“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尽我所能,照顾尼娜一生一世。”顿了顿,加上一句,“云达哥,请你相信我。”尼娜闻言,抬头飞快地看了星子一眼,眸中娇羞无限,随即垂下螓首,不发一言。 云达听星子唤他“云达哥”,开心地笑了,历经沧桑的面庞似焕发着朝阳般的光彩,却又道:“尼娜她她出身卑微低下,只要能在尊者身边服侍,我我便再无所求。”言下之意只求让尼娜为妾为婢便已满意。突厥人和中原一样,富贵之家也常有一夫多妻。云达歇了歇,加上一句:“小妹娇蛮任性,若她有有何不是之处还请尊者多多管教。” 云达说罢,将尼娜的小手递到星子手中,最后看了尼娜一眼,嘴角带笑,满足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便向下滑去。星子忙抱住了他,探他口鼻,已是气息全无。星子呆在当地,胸口如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痛到无法呼吸。犹记得初遇他紧紧的拥抱,坦荡豪迈便如辽阔的塞外草原;犹记得临别前一夜举杯对坐,他竟一语成谶自己行险豪赌,置他于九死一生之地,又偏偏来晚了一步星子心中无限愧疚,眼睛却干涩无泪 “哥哥哥哥”尼娜石破天惊般的哭喊声打断了星子的思绪,星子将云达的遗体仔细地放在榻上,伸手揭去了蒙在脸上的银色面罩,温柔地将尼娜揽入自己怀中。尼娜靠在星子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愈发大放悲声,哭得声断气噎。 星子任由她在怀中哭了良久,泪水打湿了战袍前襟,待她稍稍平静下来,方在她耳边低语道:“尼娜,你还有我,我是你的星子哥哥,永远都是” “哥哥”尼娜泣不成声,泪眼婆娑。 星子突然想到,我已身中那个什么血海之毒,如果不找伊兰要解药,而师父南下又无所获,或者未能及时赶到西域寻到我的话,我就最多还有一年半载的活头。那怎么能照顾尼娜一生一世那我方才对云达的承诺岂不成了泡影尼娜如此依赖我,日后我若死了,她岂不是更加伤心欲绝,怎么能活得下去 忽听得城楼上传令兵大声高呼:“国王陛下求见尊者”星子轻轻为尼娜拭去泪水,拍拍尼娜的肩头,温柔地道:“我现在还有点儿事”尼娜抽噎着,慢慢地直起身。星子复戴好银丝面具,上前去开了门。 摩德与留守的文武百官正等在内城楼上,见星子出来了,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小王臣等恭贺尊者大捷尊者临世,天佑突厥” 星子听得他们赞美称颂,却无丝毫的喜悦之情,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空了般,靠着门柱方能勉强站稳,低沉的声音带了哽咽:“是我救援来迟,云达将军将军他已不幸不幸牺牲” “啊”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惊讶悲叹之声。摩德急急起身,率众入内查看。星子回京后初见国王,本有许多事情需要通告他,此时却一句话都不想说。尼娜是云达的meimei,此时国王正该慰问她。星子遂抛下众人,一言不发独自走下城楼,出了安拉城,回到中军大帐,吩咐不得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 这是有生以来最累最漫长的一天,星子叹息一声,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一头躺倒在中军大帐后帐的虎皮褥子上,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一动。虽已疲惫至极,阖上双眼却无丝毫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