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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杀机

    六十四杀机

    阿贞将星子送到院门,欲要出门去,却被那两名悍妇挡住。【】阿贞望着星子,目光中满是诧异,不是说已经没事了么为何还拦着不让我出门星子忙安慰道:“娘亲勿忧,想来上面还未撤令,她们也是奉命而为,不知详情,待我回去再问问此事。”

    阿贞只得停下,目送星子出去,仍不住挥手。星子望着阿贞,泪眼迷离中那熟悉的面庞渐渐模糊,记得自己第一次远别娘亲,正是春光明媚山花烂漫的时节,娘亲也是这般依依不舍,拉着我的手,送了我几十里路直到太贺山下,那时我豪情满怀,只想着从此可大展鸿图报答娘亲,哪知再见时已是诀别

    星子倒退着走了几步,院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站在松树下的蒙铸已等得颇不耐烦,过来催请星子上路,星子只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恍然不觉。良久,方缓缓地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星子牵过白马,却不上马,拉着缰绳徒步行走在山间小道上,一步一回头,痴痴凝望。直到阿贞住的小院屋顶隐没于山岚雾气之中,再也不见,星子方翻身跃上马鞍,马鞭一扬,任胯下坐骑伴着凛冽寒风狂奔,仿佛这样才能稍稍减轻心头的沉痛。

    蒙铸将星子先送回忠孝府,即进宫复命。辰旦正在怀德堂中等他,见蒙铸进来,屏退众人。蒙铸礼毕平身,便将今日星子言行举止一一详加报告,辰旦听星子在阿贞身旁的快乐兴奋,心头颇不是滋味,他在朕面前,何曾有过这等乖顺亲昵的样子天天与朕怄气。朕有哪点不及那乡下村妇忽醒悟过来,朕竟是与那贱民吃醋冷哼了一声,也太看得起她了听到星子离别时的万分不舍,更让辰旦的脸色阴沉如磐,星子贵为皇后嫡子,除了朕,普天之下谁能当得起他一拜竟然去给那村妇磕头不怕福薄折寿,也怪不得朕了

    辰旦本来留着阿贞,是为了必要时牵制要挟星子,但如今星子表面顺从,内心叛逆,若要以他养母要挟,反倒似无从下手。何况即将远征万里,一去经年,要拿阿贞来做文章,更是鞭长莫及。因此,辰旦准许星子去探望养母时,便已动了杀机。

    今日听蒙铸禀报星子对养母如此亲厚依赖,辰旦更是如坐针毡。朕为了杜渐外戚专权,宁可中宫后位空悬至今,如今却凭空冒出来一位皇储养母。就算朕今日隔绝幽禁她,待朕百年之后,星子即位大统,必定要扶她上位。她并非皇室中人,若入宫封为太后,岂非乱了朝纲体统,滑天下之大稽这尚在其次,那农妇一生贫寒,突然之间鸡犬升天,贵为万人之上,若弄权惹事,星子天真孝顺,又谁人能管朕大好江山,难道就要葬送在这山野村妇之手么朕岂能冒这绝大的风险古时早有杀母立子的成例,当初汉武帝宠极钩戈夫人,且为皇子生母,仍可忍痛割爱,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想着要攀附星子攀附皇家青云直上

    辰旦只待星子今日亲自去探望过,知道他养母安然无恙,未遭虐待欺辱,消除戒心,便好下手出征之前做完了这件事,等到来日班师回朝时,已是事过境迁。那时再告知星子养母因罹患急病去世,只让他祭祀墓碑坟茔。万里边关,信息不通,不能及时传讯,也在情理之中,就如当年,朕归来时王妃央姬已下葬,朕只见白幡遗像,不也只能徒唤奈何星子纵然悲痛,时日一久也就淡了,他与朕同行,自然不可能疑心到朕的身上。如此计划,当是天衣无缝

    辰旦听蒙铸禀完,沉吟着不做声,只用右手中指关节不疾不徐地轻叩御案。蒙铸在辰旦身边效力侍候多年,见此情形,已大致猜到辰旦的心思。上前两步至皇帝身边,压低声音,躬身问道:“陛下是否要”说着手掌横着往下一切,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辰旦微微点头,声音森冷峻厉:“你尽快去办务必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略顿一顿,“切记小心善后,此事须得严守机密,不可令任何第三者得知该如何做,不需朕多说了吧”

    蒙铸肃然应道:“卑职领命”

    辰旦目如利剑,语似寒冰:“若有任何差池,朕唯你是问”

    蒙铸一凛:“是”

    蒙铸躬身退下。辰旦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于朔风呼啸的殿门外,面上浮起冷冷的笑意,朕的儿子,一生只能尽忠尽孝于朕,岂能容他人染指

    星子纵马狂奔回忠孝府,一身骨头都似要散架,无处不痛。进了里屋,星子怔怔地坐在床边,紧紧地抱着那个灰色包裹,贴在胸前,仿佛那带着娘亲体温的衣裳,是有了生命的物事。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终于潸然而下,点点泪痕沾染了新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阿伟来问几时用晚膳,星子方惊跳起来,今日既去见了娘亲,应当进宫向皇帝谢恩。星子再一遍仔细摩挲每一只袖口、每一颗纽扣良久,方恋恋不舍地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床头。暗想,娘亲做的衣服,世上独一无二不可多得,无论如何不能再死於非命不得全尸出征时我便带在身边,每日看看也好,等到我死的那天,我再换上这身衣服,带着去地下,便如依偎在娘的怀中

    星子突然一愣,娘若是知道,她辛辛苦苦满腔慈爱做成的新衣竟成了我的寿衣,情何以堪而白发人送黑发人,又是何其残忍难道她一生孤寡辛劳善良清苦,只换来这样的结果难道我真的就此弃她而去吗娘亲何其无辜无助,我就算能背弃大哥和父皇,也不该抛下她啊如果上天眷顾,能让我活下去,我一定带着她隐姓埋名远遁尘世,承欢膝下,侍候她颐养天年星子本已了无生趣,只求以死解脱,如今却复燃起了几分期冀,盼望能有奇迹出现

    星子不及用膳,重换了一件天青色绣福字团花的夹袍,披上黑貂皮大氅,出门上马。冬日里天黑得早,待进了宫,已是暮霭沉沉,一点稀薄的月色落在未消的残雪之上,愈发清冷。

    星子跳下马,慢慢地走近殿门。等候通报之时,星子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整理衣冠,平复情绪。辰旦已有好些天未见到星子,虽说过让他静心养伤不必每日进宫请安,但星子平素不见踪影,看过了养母便记得进宫来谢恩了,辰旦仍莫名不悦。不过既然有言在先,却不好以此开口相责。

    星子进殿,磕头问安,辰旦淡淡地令他平身。待星子起身,辰旦发觉他神情委顿垂头丧气,双目红肿似仍有泪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幸好朕快刀斩乱麻下令消除祸患,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哪有半点出息

    辰旦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丹儿,今日去看过了你养母情形如何朕有没有亏待她”

    辰旦如此问话,星子慌忙跪下,恭谨答道:“儿臣正是来谢父皇恩典的。儿臣今日探望了养母,养母平安康健,衣食无缺,儿臣心中欢喜。临别在即,亦再无后顾之忧了。”复叩首道,“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辰旦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虽唇边带着一抹笑意,却透着寒冷之气。星子疑惑,我是不是又有哪里惹父皇生气了思量一阵,全无半点眉目。想到临走时自己答应了娘亲,要回来问问看守之事,硬着头皮又开口道:“养母愿住在那里,等儿臣回来,儿臣想再求父皇一个恩典,能不能撤去守卫,或者,至少不要守在院门,许她出来走动走动”便象你派人时时刻刻暗中盯着我那样,星子咽下这后面的话。

    果真是得寸进尺了辰旦不耐地挑一挑浓眉:“她既然是你的养母,朕自有安排,毋需担忧”逼视着星子,又道,“你一味要朕给你恩典,朕的恩典却也不是白给的你若想孝敬你养母,该如何做,你理应明白”

    星子明白辰旦的意思,倘若自己能顺从他,此番征战建功立业,为阿贞求情便好说话。还是免不了用娘亲来挟制我啊星子心中暗生悲凉,忽想起很久以前箫尺大哥说过的话,有些强盗将原本是你东西抢走了,还给你一点点,就要你感谢他。娘亲一生与我相依为命,让她自由自在安享天伦之乐明明是理所当然最正常不过之事,如今却咫尺天涯母子相隔不得见面,哀告求恳,好容易见上一面才只有两个时辰,我还得为此对父皇感恩戴德。恢复自由更是奢望是我对不起父皇母后,罪孽深重,也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与养母何干父皇降罪责罚取我性命我都无怨无尤,可凭什么要羁押娘亲成为人质

    难道娘亲从此就要困于荒山小院不见天日了么星子心中腾起对辰旦的不满,父皇只知以刀剑治国,为何丝毫不顾及人情人性星子怨怼不能言表,罢了若要怪,亦怪我自作孽,平白连累了娘亲。星子咬住薄唇,低声应道:“儿臣明白”

    “你明白便好”辰旦不欲多与他纠缠阿贞,“莫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征战在即,你且收些心吧”说着拿起案上的一本黄绢书册,“你说你对兵法一窍不通,朕便来教你”

    “这是朕亲笔所著的定鼎录,汇集了立国以来的诸多经典战例,详解兵法要略,实战运用。”辰旦傲然一笑,颇有几分得意之色:“先祖起事之时,群雄并举。先祖草莽寒门,兵少势微,敌兵十倍于己,危若累卵。但二十余载中披荆斩棘,以弱敌强,扫荡天下,开我赤火国煌煌伟业,可谓是百战百胜,用兵如神。朕幸不堕先祖威名,历年征战,未有败绩。你此次随朕出征,虽不必冲锋在前,亦当多加历练,以增见识,以成韬略。这定鼎录朕方辑录完毕,未传他人,你拿去好生琢磨,过几日朕要考校你。”

    辰旦言辞殷殷,星子知道父皇仍寄望于己,不得不双手接下,领命谢恩。辰旦不再多话,令星子退下。星子怅然辞宫,回府后念及养母处境,又是一宿难眠。

    次日早朝后,辰旦回到怀德堂,蒙铸已守候殿前。辰旦传蒙铸进殿,蒙铸解下佩剑,入殿觐见。辰旦已令旁人退下,蒙铸跪下叩首:“卑职叩见圣上”

    辰旦命他平身,心头怦怦直跳,面上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情况如何”

    “回回陛下,”蒙铸语气有点迟疑,“按照陛下的吩咐,卑职卑职已将事情办妥了。”

    “好”辰旦放下半悬着的心,不由暗笑了笑,蒙铸大内侍卫首领,杀掉一个手无寸铁的农妇自然是万无一失,有何可虑“是你亲自去的后事都处理好了”

    “是是,”蒙铸不知为何,舌头打结,“是卑职一人去的,卑职到时已过了三更先用暗器解决了那两名看守,然后,然后那人正在熟睡中,卑职将其勒死,并未留下任何伤痕血迹,她也未吭一声便咽了气。荒山野岭,深更半夜,神不知鬼不觉”蒙铸说到后面,总算流畅了些。

    “嗯,”辰旦满意地点点头,“那尸体呢”

    蒙铸低头不敢去对视辰旦:“卑职已事先在山中荒地挖好了三个深坑,三个坑之间相距甚远,卑职将那三个人用麻袋装了,分别埋在坑中,填上了土,外表再看不出来。就连卑职亲去,也未必能发现。”

    辰旦本欲将阿贞的尸首装殓掩埋,以备万一星子开棺验尸,但听蒙铸这样处理,也无不可。至于棺中之人,大可找个真正病死之人李代桃僵,正好以假乱真。辰旦微微一笑:“你辛苦了一夜,干得不错,朕必会重赏”

    蒙铸慌忙叩首:“卑职谢陛下恩典些许小事,卑职不敢居功。”微微抬头瞄了眼辰旦,只觉皇帝的微笑让人毛骨悚然。

    辰旦略一沉思,又道:“你还得跑一趟,垒个坟茔。棺木之类,朕自有准备。同样记得善后。”

    “是”蒙铸应道,“卑职即刻去办”

    辰旦挥挥手,示意蒙铸退下。蒙铸战战兢兢退出殿外,才发觉一身锦袍已被冷汗湿透,蒙铸拭去额头虚汗,仍觉心悸后怕。下意识地摸摸脖子,还好,脑袋仍好端端地长在上面,暗中庆幸不已。

    这日傍晚,天蒙蒙黑时,蒙铸果带了几名士兵,换了便装,抬着一具厚厚的金丝楠木棺材,其中装了近日急病暴毙的一名宫女,并一座红布罩着的石碑。蒙铸赶在宵禁之前出了城,到戈乐山间阿贞住的小院前,就着星月微光,摸黑在松树下挖了个深坑,将棺木牢牢钉死埋下,垒了坟茔,竖起石碑。待忙完这一切,已是月影西斜,士兵们一个个累得坐在树下喘气。蒙铸闪电般拔出佩剑,剑光掠过,迅速结果了这几人的性命。

    蒙铸仔细地拭尽血迹,还剑入鞘。然后一手拎起一个士兵,皆摔到不远处的千丈悬崖之下回来巡视小院内外,掩盖蛛丝马迹,确信万无一失,方才离去。

    辰旦听了蒙铸回禀,即令赏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蒙铸谢恩领赏,一颗忐忑的心总算归位。辰旦又下令封闭戈乐山,不许闲人进入,尤其不许农人开荒种地。

    这日之后,星子恢复晨昏定省。辰旦暗中观察,星子言行如常,似乎毫不知情。一日辰旦留星子在宫中用晚膳,席间随意地道:“昨日北郡送来一批水貂皮的大衣,这天寒地冻的,朕让人给你养母送去一件,就说是你转交的。”父皇竟想得如此周到星子忙跪下谢恩,想起探望时娘亲身上单薄衣衫,几乎对辰旦感激涕零。

    辰旦笑得亲切自然:“只要你尽孝尽忠,报效朝廷,朕岂会亏待你的养母还需要什么你尽管提,朕令人一并送去。”心中暗生得意,看来他确实不知那农妇已死,嗯,只要他不知道,朕就还可以利用他那养母来做文章。

    “报效朝廷”四个字分外扎耳,星子喜悦感动之色顿去,只低眉顺眼地道:“谢父皇恩典,养母生活简朴,又独居郊外,只要按时供应衣食,应该不缺什么了。”

    辰旦见星子一提到报效朝廷就神情郁郁,不由怒从心起,面色亦阴沉下来:“后日大军便要开拔,你做好准备了么”

    星子闷闷地应道:“儿臣已准备好了。”

    辰旦以为他仍对阿贞恋恋不舍,不悦蹙眉:“匈奴不灭,何以家为你不是没听说过这句话吧尔是什么人,理当胸怀壮志,腹藏天下,为国征战,为朕分忧。怎能犹如女子一般,只顾着私情,听到要打仗就百般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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