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心声
五十六心声 星子尚未说完,红灯笼已走近了,果然是阿伟带来了府中仆役,马车软轿一应俱全。【】见星子喝醉了,忙团团上来扶住。星子无法再与子扬说话,只回头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尽是求乞之意。子扬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星子一身酒气回到府中,阿伟早命人熬好了醒酒汤,喂他服下。星子换了酒渍斑斑的衣服,迷迷糊糊中由人服侍着沐浴上床。他平生从未如此大醉,闭眼睡了片刻,却又清醒过来,只觉口干舌燥,而腹中丹田处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星子暗叫声不好,知是毒发。这一日忘乎所以,几乎忘了中毒之事,难道是醉酒引起发作果然此次不同以往,疼痛剧烈,如利刃入腹不停歇地生生搅动。星子大汗淋漓,咬紧牙关,运功强行压制。 好容易平静了一会,偏偏身上新伤旧伤又齐齐sao扰,无法入寐。星子睁眼躺在床上,忽听得远远的鸡叫声,估摸该是进宫请安的时辰了。该来的总要来,今日还得打叠精神应付父皇,便挣扎着起床,洗漱更衣。 到了玄元宫外,星子如往常那般在丹墀下跪候。清晨的凉风一吹,星子愈发头痛难忍。遥望天际一抹橘红色的明媚霞光,今日又是晴好天气,可星子却似乎闻到了暴风雨将至的气息。 不久,英公公来传星子进去。辰旦望着跪在脚下的星子,仍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眼圈发青,蓝眸中尚有血丝,嘴唇苍白,耷拉着脑袋,整个人无精打采萎靡不振。 星子有气无力地叩首:“儿臣恭祝父皇万福金安” 星子昨日的胡闹业绩,辰旦早已知之,索性任其所为,但看他究竟要如何见星子折腾了一整天后就这副样子来面圣,辰旦气不打一处来,任星子跪着,不象往常那般和颜悦色地令他平身,只淡淡地问:“酒醒了么你还知道进宫来请安” 星子料皇帝定要发难,不慌不忙磕个头道:“儿臣荒唐。”皇帝既已知晓,星子遂不再多言,亦不辩解,只静等他发落。 辰旦冷哼了一声:“星子殿下好大排场,好大威风,听说昨日全城的大闸蟹都被抢购一空,孟尝再世,也要自叹弗如了”辰旦本是气恼,但想到上千人大嚼螃蟹的情形,不觉又忍俊不禁,却看星子面上竟有一抹掩不住的得意笑容,辰旦的火气复上来了:“你既知道行为荒唐,便给朕跪在这里好好反省,等朕上朝回来再问你话”说罢将星子晾在一旁,自去更衣上朝了。 星子前日在怀德堂偏殿中跪了一夜,膝上的瘀伤尚未散去,此刻又被辰旦罚跪,yingying的金砖顶着膝盖,疼痛难忍。星子静静地跪着。回想昨日作为,不怨无悔,只是拜托了子扬探寻娘亲下落,不知会不会有结果当初皇帝是答应了我释放阿贞与一众乡邻,现今他却一直扣着娘亲,终是言而无信。可星子转念一想,就算放了娘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娘亲一介弱质寡妇,皇帝若要拿她为质,天涯海角,也终是他的笼中之鸟。 星子忍痛跪了一个多时辰,便有内侍来传话,让星子到怀德堂见驾。星子起身随内侍步行至怀德堂。下朝的辰旦仍是一身明黄龙袍衮服坐在宝座上,星子低头至宝座前,复跪下叩首,行礼如仪,请安毕,便主动请罪道:“儿臣知错,请父皇赐责” 辰旦下朝后方发落了鸿运馆。这家赌场与朝中诸多显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长久以来,朝廷对之睁眼闭眼,若在禁赌风头上,自有人通风报信,让其暂避。昨日星子大闹鸿运馆,全城皆知,辰旦亦得做出样子,即勒令停业,严加查处,罚没赌资,羁押庄家,公示全城。 辰旦默视了星子一晌,知错赐责看来你果然有备而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是要来挑衅朕么打你不怕,杀你不忍,拿你无可奈何,你就能有恃无恐了“你既知错,便是明知故犯,”辰旦两道浓黑的剑眉拧在一起,沉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星子以为一进怀德堂,皇帝定是挟雷霆之怒,不问青红皂白,先按倒痛打一顿再说,未料父皇竟给了辩解机会,倒是意外。星子沉吟一下方道:“儿臣不明父皇所指,请父皇明示。” “朕本以为你总算学会了明事理,识大体,乖巧孝顺,可以为朕分忧了,你却太令朕失望了”辰旦长长地叹口气,一手扶住额头,似有个小锤子敲打着太阳xue,突突直跳,痛得人心烦,“以你的聪明,莫要说你只是任性贪玩一时糊涂” “父皇明鉴,”辰旦平静的话语竟有利剑般犀利的锋芒,星子抿了薄唇,有种无可遁形的慌乱,斟酌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儿臣没有什么心机深谋,只是率性而为儿臣心甘情愿去做的事,赴汤蹈火,不惜代价,儿臣不愿意做的事” 星子说到这,却停下来,微低着头不看辰旦,神情有些踟蹰。辰旦接口问道:“你若不愿意做的事又如何” 星子忽抬起眼眸,面上绽开阳光般的笑容,声音温和,却直击人心:“儿臣同样不惜代价” 一句既出,虽未明说,辰旦已明白了他昨日所为的缘由,果然是故意的,果然不惜代价,好一个不惜代价这四个字竟如一声响雷,震得辰旦脑中一阵轰鸣,眼前的星子仍在微笑着,仿佛那只是一句随口而出的玩笑,但那蓝眸中如千年磐石般的坚定却无可遁形。 原来如此,辰旦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在星子最为乖巧孝顺的时候,自己也会觉得若有所失。他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臣服,不是因为顺从,而只是因为愿意他愿意穿越火海救朕逃出生天,他愿意为洗脱朕专宠佞幸的非议而俯身受刑,他愿意整夜跪在榻前为朕奉上一杯热茶回想从前,他也愿意为那些蝼蚁般的草民出头,不惜屡次犯上;他更愿意为了所谓信义,对十恶不赦之徒守口如瓶。确实赴汤蹈火,不惜代价而他不愿意的事呢,朕不过是派人暗中跟着他,并未限制他的行动,他不喜欢,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今日还敢到朕面前公然示威挑衅,说什么不愿意做的事,同样不惜代价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辰旦万般心力,一生谋划,六亲不认,坐到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要的就是君临天下的这种至高无上掌控一切的权柄,生杀予夺,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而不须受制于他人意愿。天下亿万人心,对辰旦而言,不过可欺、可诱、可买、可制、可诛、可忽略不计之物,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儿子,唯一的亲生儿子,会当着自己的面,清楚明白斩钉截铁地发誓,他永不臣服,永远只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一时之间,辰旦竟有些不知所措,恩威并用软硬兼施的各种手段,对星子而言全然无效,而此刻再不管不顾,将他痛打一顿又如何他既这样说,必早就做好了受罚的准备。星子的不惜代价,辰旦已反复领教,无法忘记当刑凳的木刺刺入他血迹斑斑的掌心时自己那难以名状的心痛辰旦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失去什么东西,那是星子穿越火海亮若星辰的蓝眸,那是将星子抱在怀中时他平静悠长的呼吸,是不经意间星子孩童般纯净无邪的笑容辰旦坐拥世上所有奇珍异宝,却从来不曾有这种体验,如二月早春明媚的阳光下,嫩绿得让人心疼的小草刚刚冒出头来的美好记忆,让人忍不住迷醉,可它又是不能控制不可捉摸的,因为它只属于面前这人的意愿 辰旦的脸色如盛夏午后的天空,忽阴忽晴,变幻莫测。星子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哪知辰旦却一直缄默不语。直到星子受不了这奇怪的沉闷,试探着开口:“父皇,儿臣失礼逾矩,请父皇责罚” 辰旦回过神,眉宇间不见喜怒,冷冷地问一句:“那什么事才是你愿意的呢” 星子微微蹙眉,似在斟酌措辞,沉吟片刻,神情认真而执著:“儿臣认为,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值得去做的,儿臣也愿意去做。” 值得去做这其间并没有半分圣旨父命的容身之地,全凭他个人裁断值不值得辰旦按捺着怒火澎湃:“那什么是你不愿意的事呢” 星子这次回答得倒快:“有些事情,儿臣认为,是不能或者不该去做的请父皇恕罪” 言下之意,不肯招供反贼的秘密,无心参与朝廷的政事,便是他认为不能或不该做的事了辰旦怒极反笑:“那这么说,以后朕要你做什么事,还得看殿下你的心情意愿啰” “儿臣不敢,”星子并没有恐慌,而似乎思索着什么,仍是字斟句酌地答道,“若是儿臣的分内之责,儿臣必竭心尽力,万死不辞。若非儿臣分内之责,还望父皇望父皇体谅儿臣一二,儿臣感激不尽” 分内之责辰旦望着星子认真的神情,不问当知,所谓的分内分外也只是由他擅自决断,若是再刨根问底,必会碰得一鼻子都是灰。堂堂君父,在他面前,竟落得如此无趣辰旦深深地凝视星子半晌,不得已自我安慰,好在他说的竭心尽力,定不会有半分保留。辰旦终于叹了口气,带着一丝丝挫败的情绪,问星子:“你身上的伤好了么” 皇帝没头没脑问上一句,星子莫名其妙,眨巴眨巴眼睛,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今儿我故意直言不讳,激怒皇帝,他要打要罚还用得着顾忌我身上的旧伤么星子心下生出些歉疚,我屡屡悖逆父皇,他反倒关怀担忧,不孝之子真是非我莫属啊星子忙叩首道:“有劳父皇垂询,儿臣的伤势已大体痊愈,不碍事了。”星子感动中却又夹杂着几分心酸,养好伤又如何不过是为了迎接下一次的责打,如此周而复始罢了。
没有等到预料中熟悉的传杖之令,只听见辰旦平静无波的声音:“你伤势既已痊愈,就不用整日待在忠孝府中了,无事便要生非。从今日起,你仍是晨起请安后便到怀德堂中值日,下午去崇文馆念书。听到了么前几日见到皇叔,还曾问起你。”星子愣在当地,呆呆地望着皇帝,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辰旦不见他回话,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即换了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星子殿下又不愿意了么” “不,不”星子如梦方醒,皇帝如此宽宏大量,简直不可思议连忙磕头谢恩,“儿臣遵命,儿臣谢父皇宽恕” 辰旦颔首:“那你起来吧”看着星子满脸震惊之色,辰旦闪过一丝不易觉察意味深长的笑,你以为朕会活剥了你的皮么你以为朕能坐在这里,靠的仅仅是强横蛮力好吧你既然不惜代价只做愿做之事,朕就遂你之愿。 “是”星子遵命站起,进了怀德堂又跪了这许久,膝盖已痛得麻木,一用力便似有无数锐利的钢针刺入脆弱的关节,星子稍稍趔趄了一下。辰旦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心下已有了计较。 内侍带星子下去换上侍卫服色,重又入殿。辰旦瞟了眼侍立身旁的星子,微微侧头示意,要星子磨墨。星子忙上前为那方青玉巨砚倒了一盏水,挽起袖子仔细地磨墨,加上点内力,墨汁磨出来便既均且细,又为辰旦沏好云山雪芽送到手边。星子本是极聪明的,又有条理,辰旦吩咐过的事,从不用再说第二遍,诸般杂务,皆安排得妥妥帖帖。有时甚至不用吩咐,一个眼神,星子便能心领神会。 辰旦忽想,若真是在自幼长于宫中的皇子,要他每日这样研墨铺纸,端茶递水,名为侍卫,实则仆役,怕早生出许多怨言。星子不但勤勉恭谨,神情中还有隐隐的欢喜,这就是他所谓的心甘情愿么 辰旦静下心,如往常一般批阅奏折,打开一封,却蹙眉不语。星子今日怕再惹父皇不悦,侍候得格外小心谨慎,辰旦瞥见星子担忧探询的目光,便把那封奏折递给他。星子接过一看,原来是西突厥刺客一案的最终结果。万国盛典刺杀未遂后,辰旦即扣留监禁了西突厥的使团,严加审讯。但没想到,使团中十余人皆守口如瓶,既不交代刺杀计划、毒药制作,亦不供述西突厥的军力部署、边防情报。严刑拷打仍一无所获,后来竟一个接一个地在狱中自杀身亡,没剩下一个活口。 星子看完奏报,心便往下沉了几分。倘若他们能供出这奇怪毒药的线索,或许还能有解毒之机星子旋即抛掉了幻想,他们既来行刺,必做好了有去无回破釜沉舟的打算,自不会存了侥幸之念。父皇,是天意如此,并非是我一意轻生而西突厥人竟然如此刚烈勇敢,视死如归,倒让星子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对这些将使自己丧命的敌人,仿佛并没有太多的仇恨,反倒生出了英雄相惜的几分敬意。 辰旦见星子沉思不语,面有忧色,便问道:“你有何想法” 星子定定神,不敢与辰旦目光对视,垂首答道:“回陛下,臣以为,西突厥谋刺之前,显然是处心积虑有备而来,派使团刺杀只是第一步,国中对大战将至也应已有筹备。我国劳师远征,人地生疏,不可轻敌。只是只是臣不明白,我国本与西突厥相距遥远,甚少往来,如何结下了冤仇,以至他们要冒此风险谋刺,且不惜以弱敌强,与我国开战” “唔,”辰旦眉峰紧蹙,“西突厥与色目同文同种,朕已查明,色目灭亡后,有残部进入西突厥,多年来,妄图死灰复燃,得到了西突厥明里暗里的支持,谋刺之事怕也脱不了色目逆徒的干系,此其一;西突厥向来有吞并色目、称霸西北的野心,此其二;原色目境内的洛塔河流域盛产金矿,西突厥觊觎已久,此其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国盛典的刺杀,不过是冰山一角浮出海面,两国之战,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辰旦的眸光如利剑骤然出鞘,杀气陡现,“如此也好,朕便以百万之师,万里之征,灭了西突厥,看谁还敢犯我上国天威” 辰旦的三条理由言之凿凿,西突厥狼子野心,昭然若是,理当征讨,星子却总觉得有点不对,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微微躬身应道:“是,臣受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