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咄咄怪事
上午,西阳城,秋风萧瑟中,孔颖达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许多行人匆匆而过,一个个面色紧张,和闲庭信步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场面,孔颖达有些熟悉,每当兵灾将至时,人们就急得如同过街老鼠,到处找安全的地方钻。 虽然当时还年幼,但孔颖达依稀记得父亲所说当年的事情,周国大军攻入齐国时,身为齐国子民的他们以及左邻右舍,是如何的惶惶不安。 周军会屠城么?会强抢民女么?会掠夺民财充军么?会征发百姓随军做苦力么?会把百姓迁到关中去么? 这些事后来并没有发生,周军前锋抵达城外不久,守将便开门投降,因为京师邺城已经完蛋了,他们这里既不是兵家要地,也没有齐国忠臣据城死守。 官还是那些官,将还是那些将,兵还是那些兵,百姓们依旧种田缴纳租调,除了城头飘扬的旗帜由“齐”变成了“周”,大家成了周国子民,其他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说白了,大家头顶上的朝廷变来变去,无论是谁做天子,总需要百姓种田、养蚕、织布、缫丝缴纳租调不是? 所以烽烟四起之际,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居住的地方会不会有兵灾,如果是小股敌军来袭,那么大家就往城里跑,毕竟有城墙和守军,比较安全些。 如果是大股敌军来袭,那就不要犹豫了,赶紧往乡下跑,尽量离城池和道路远些,因为敌军肯定要来围城,一围动辄数月,无论城守得住守不住,对于百姓来说都是惨剧。 所以战事一起,百姓大多心中惴惴不安,如今的西阳城里,大家看上去都是行色匆匆,似乎也是惴惴不安的样子。 又没有敌军逼近,怎么是如此模样?真是咄咄怪事! 不过孔颖达大概知道,这些行色匆匆的人,部分是赶着去“做工”,如同许多家境贫寒的州学学子一般,去给各处作坊主做短工挣工钱。 按说秋收之后是农闲,结果西阳城竟然出现了用工荒,原因就是官军在黄州大采购,作坊主们生意太好忙不过来了。 因为制作羽绒衣需要鸭绒、鹅绒,养鸭、养鹅场在招人去拔毛;因为炒制rou松需要装袋,所以纸坊需要人手去造纸或糊纸袋。 因为要制作腊肠,所以需要人手去屠宰场洗猪肠,帮忙绞rou、晾晒、打下手;因为要腌制咸蛋,所以需要人手去甄选坏蛋。 黄州的养鸡养鸭场很多,产蛋也很多,而山南地界入今不缺盐,所以咸鸡蛋咸鸭蛋也成了黄州名产,不过此次交付给官军的咸蛋要求很高,所以需要的人手也很多。 平日里的咸蛋都是养殖场自己腌制,而此次却是要运到城里在官府制定的作坊里制作,首先是确保没人用坏蛋、臭蛋以次从好,其次是保证盐的用量足。 孔颖达就有同学去做短工腌蛋,每天过手数百个鸡、鸭蛋,工作很枯燥,就是拿着鸡蛋放在耳边摇一摇,新鲜的鸡蛋殷实没有什么响声,臭蛋有渣渣声,裂纹蛋有啪啦声。 剔除臭蛋、坏蛋,将好蛋按规定数量放到盛有盐水的坛子里,腌上二十日左右即可。 工作看起来轻松,然而官军的订单很大,咸蛋是以十万计的,黄州地界的养鸡、养鸭、养鹅场有没有这么多蛋他不知道,但知道人就是不够用。 腌制咸蛋只是前半步,后半步还得“装篮”,也就是把腌制好的咸蛋用稻草裹着,放到编好的竹篮里。 这工作不难,就是繁琐,更别说每日里经手的咸蛋也有数百,折腾一天下来,双手都累得慌,所幸竹篮不用他们编,否则手就不用要了。 孔颖达家境算是不错的,在黄州求学无需为生计烦恼,不过许多学子就不能比,所以州学也提供机会,让这些学子“勤工俭学”。 ‘这就是变相让学子当短工!’孔颖达如是想,不过他不是“何不食rou糜”的晋惠帝,也能理解贫困学子的难处。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四周,许多民房院子里,都有三两个妇女坐在一起编制竹篮,这就是用来装咸蛋、腊肠等副食品的篮子。 以一个什十人为最小单位,每个篮子里各有咸蛋、腊肠十个,rou松和火腿片若干包,官军在外作战时,伙头兵埋锅造饭,把篮子放蒸笼上一蒸,士兵们排队打饭就能领来吃。 或者是直接发给士兵,反正一篮十人份用起来很方便,军需官清点起来也很方便。 官军采购的rou制品数量很多,所以需要很多竹篮,作坊里大量招募人手按照标准尺寸编竹篮,当然也可以领了竹篾回家自己抽空编,按时上交就可以计件拿钱。 这样一来,许多在家带娃做家务的妇女也有了挣钱的机会,所以西阳城里随处可见编竹篮的妇女,而所有无所事事的人,都被各家作坊拉去打短工。 大家都赶着去打短工了,往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现在显得十分冷清,孔颖达孤零零一人走在街上特别显眼,走到十字路口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课间闲聊,同学们私下讲起城中趣闻,说作坊缺人缺得厉害,伙计们都上街拉人,算是“强行招工”,所以千万不要一个人逛街,免得被人误会是在找工作。
孔颖达想到这里一个机灵:难怪那么多行人步伐匆忙,原来是怕被招工的人黏上! 他总算是回过神,可已经晚了,身处十字路口的孔颖达,前、后、左、右都有人向他冲来,边跑边喊:“招工!待遇从优!” 西阳城各作坊缺人,伙计们在城里招工,几个城门是必定要守着的,然后街上也安排了人,只要是落单的,看上去无所事事的,都是他们招工的对象,正所谓僧多粥少,为了抢人无所不用其极。 孔颖达被各家伙计围在中间,面对着“盛情相邀”,不住解释自己无意“做工”。 若有些见识,此时他应该闭口不言,摆摆手只管往前走,毕竟不是抓人,伙计们也不敢把你如何,就怕你不开口,这一开口就像捅了马蜂窝。 莫非担心我们是人贩子?莫要怕!作坊就在城里,还不放心的话,先去官衙请吏员做个契约,不收契税的。 莫非担心拿不到工钱?不要慌,工钱半日一结,如果不想做,走了便是,也不会拦着你。 怕没地方住?没关系,包吃包住,当然只是管饱,有个地方睡,不如先去做一天看看,不合适再走不迟嘛! 孔颖达一张嘴,哪里架得住这么多人“围攻”,他在州学辩论是一把好手,可是在街头和这些人讲道理就是睁眼瞎。 他还没成年,涉及人情世故面皮薄,不好扯下脸拂袖而去,此次出行也没带仆人,势单力孤的孔颖达只得不住解释着。 越解释,伙计们越缠着他,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际,巡逻的兵丁路过,给孔颖达解了围。 “衙门不是说过了么?不许强行招工!这位小兄弟不愿意,你们还想怎么着!” 伙计们讷讷散开,忽然瞥见街道一边走来两人,身着布衣看上去似乎“游手好闲”,二话不说围了上去:“招工!待遇从优,工钱日结!” 孔颖达谢过兵丁,看着不远处如此情景,哪里还敢逛街,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赶紧转身往自己住的地方走,不,是跑去,行色匆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强行招工,真是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