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因为险些剪了人家的红线,所以当我再次见到伏鸢时,便有些过意不去。【】又因为我无以表达我的歉意,只能不停地盯着他后背心瞧。 他虽然看不到我,但好像还是感觉到了我如狼似虎的眼神,于是乎,一早上,我就只看到他不停地打冷颤,然后疑神疑鬼地回头瞧。 一直到接近晌午的时候,我才恍然发现自己的都眼神给他造成了很大的负担,这才决定作罢。 伏鸢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弯腰拾起了方才因为太紧张而掉落的笔,随即便有意无意地望向了门口。 大门半敞着,在瑟瑟的秋风中摇摇晃晃,发出了吱呀呀的声响。 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望了望已近中天的日头,伏鸢失望地叹了口气,接着百无聊赖地望向了自家的灶台。因为有花摇打理,灶台终于在沉寂了这些年之后,有了熙熙攘攘的烟火气。如今,即使花摇人不在,这么望过去的时候,也会觉得莫名的很窝心。 伏鸢若有似无地笑了,他望着那个方向,好久都移开目光。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伏鸢面上忽地一喜,连忙转过头去看。这一看,却是愣住了。 花摇一只提着篮子,低头缓缓地走来。而空着的另一只手,却是绑着厚厚的绷带,那绷带原本惨白的颜色上,似乎还在隐隐约约地泛着血色。 她的脚步很快,没一会儿,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可她并未同他搭话,而是绕过他,径自走到灶台旁边,沉默地搁下手中的篮子。 伏鸢快步走过去,虚虚地拦住了她的手。 她眼色一动,手僵住了。 伏鸢见她没反抗,便将那手捧在手上,细细地端详。 白色的绷带上泛着几团深色,乍一看像是雨天溅落的泥浆子。可仔细一看便知道,那是干透的血迹。 在他蹙着眉打量那手的时候,花摇就一直看着他。同样是让人猜不透的面无表情,同样是好似欲说还休的缄默不语。 “怎么回事” 他忽地抬头,撞上了她的目光。花摇一怔,干脆利落地缩回了手,道:“没什么。” 伏鸢眉头皱得更深,他忽地伸手攥住了那只缩回去的胳膊,声色俱厉,“都这样了,还叫没什么” 花摇低头望了一眼他微微泛白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完好的那只手拂开了他的。迎着他的眸光,她的眼神平静得让人害怕。 “就算让先生知道,不也只是徒增先生的烦恼吗,反正先生也帮不了我,不是吗”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仍然觉得花摇很有本事。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到底是怎么做到在看着伏鸢那张充满担忧的脸时,还能说出那样刮骨挖心似的话的。 伏鸢的脸色乍青乍白,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开口。 面对这样一张倍受打击的脸,花摇仍然没有一丝的动摇,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曾经水波澹澹的眼睛,如今却像是两面平静的镜子,在那镜子里,我看到了两张脸,一张是悲悯,一张是无奈。 “先生,因为我深刻地体会过被人拖累是什么滋味,那种感觉,我绝对不想让先生你也体会。” 伏鸢的脸色几近透明。 “我嫁到辛家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她的神色依然没有一丝波动,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无关紧要的事。 “嫁过去的时候,我娘就跟我说,这一辈子,我都要侍奉我的丈夫,这一辈子,我都不能背弃辛卫年。这句话,是我娘跟我说得最后一句话,也是这辈子最长的一句话。原本在我们这样孩子多的穷人家,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本来就不用费多少口舌。在我的记忆里,她的琵琶声,远比她的声音要来得深刻得多。” 她说着,眼睛淡淡地飘过手边的笔墨纸砚。 “也怪我福薄,我嫁到辛家的第二年,辛家就出了事,一蹶不振。然后,我就到了这条街,靠着弹琵琶的钱,养活那个苟延残喘的家。” 说到这,她忽地紧紧地盯住了伏鸢。 “先生,你在这条街上住了这么久,这条街的生存之道,还看不清吗” 伏鸢沉默了许久,才道:“这条街的生存之道,是什么样呢” “改变不了的事,看过便看过,能忘则忘,忘不了,那就用力去忘。”花摇的嘴唇轻轻地张合,明明是那么轻描淡写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是无比的有力,就像是用尖锐的凿子,一刀一刀地凿在心尖上似的。 “那如果,忘不掉呢” 听到这话,花摇愣了一愣,定定地望向了伏鸢的脸。 “忘不掉的话,应该怎么办好呢” 伏鸢有些咄咄逼人,脚步也跟着上前,将她逼得后退了一步。 花摇被迫仰着脖子,细长好看的眉毛皱起来,模样有些困惑,有些迷茫,还有些不解,她望着伏鸢无比认真的脸,像是望着一本艰涩无比的书。 良久,她的神情兀地一松,连带着眼角和嘴角也温软了。 “先生,不知道我这样说,你会不会生气” 伏鸢莫名,“什么” “先生从前的家,一定是无比好的家吧” “为什么这么说” “总觉得,先生是被许许多多人捧在手心里养大的。”说到这里,花摇忙地补充道:“是说好的意思,先生不要误会。” 伏鸢不动声色。 她眉眼间渐渐有了笑意,这笑意像是一夜的梨花春雨,温软了整个凉夜。 “总觉得,先生比这条街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幼稚。” 伏鸢无奈,“幼稚,这算是好的意思吗” 花摇郑重点头,“算哦,总觉得,有点羡慕。” “羡慕” “嗯,总觉得非常羡慕,于是忍不住想靠近,渐渐地,就会有种自己也变得让人羡慕的错觉。” 伏鸢似懂非懂。 “先生不明白,是吧” “有点吧。” “被人羡慕的人,当然不会明白这样的心情。” 听着这略带酸意的话,伏鸢只能苦笑,“那还真是抱歉了。” 闻言,花摇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地退了下去,就像是晨间退下堤坝的潮水一般,无声无息,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只剩下潮湿的痕迹。 “先生,今天是晓晓十五岁的生辰。” 听到这里,我心头咯噔一下。 花摇重新抬起头,“先生知道吧,在这条街上,及笄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伏鸢脸色蓦地变得很凝重,良久,他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颔首道:“知道。” “晓晓,这几日,身体很不好。”花摇说着,没有什么特殊的神色,她像往常一样,好似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昨天晚上,我就去找姨娘,希望把日子推迟几天。” 听到这话,伏鸢神情蓦地一凛。 “先生知道的吧,我曾经忤逆过姨娘,就在十五岁的时候。”花摇的衣摆已经皱成了一团,“姨娘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昨日我去找她,她非常生气。”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望向了屋顶。 “说起来,如果我没有去找姨娘,而是晓晓家的姑娘去找的话,事情应该就不会这么糟糕了吧。果然,我也没有资格责怪先生啊,首先胡乱多管闲事的我,本来就是我。” 伏鸢垂下眸子,望着那只裹着绷带的手。那手的指尖有些发紫,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勒住了似的。 “姨娘伤了你的手吗” “嗯。”她说着,动了动那手,因为这个动作,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琵琶” “是我自作自受,琵琶自然还是要弹的。”她的神色依旧平静,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真的就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个神情,就与上次谈到要接客的晓晓一模一样。还记得那时候,晓晓说,去接客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甚至还能多赚点银子,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也好让自己早些赎了身,回乡去和家人团聚。 “花摇你” 花摇抬眼,淡淡地等着他的下文。 伏鸢握了握手心,“花摇你想不想离开那里” 语毕,两人同时一愣。 接着,花摇突然笑出了声,“先生是说笑的吧” “如果,我不是说笑呢” 约摸是伏鸢的神情太过凝重,一时间,花摇居然也笑不出来了。 “先生,你真是幼稚得让人羡慕。” 伏鸢似乎不太服气,“为什么你觉得是幼稚” “如果我离开了那里,那先生你说,我那个常年卧病的丈夫要怎么办,那个偌大的宅院又怎么办” 伏鸢一时语塞,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虽然我同他没有做过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可是不管于情于理,他始终是我的丈夫,虽然我有时会痛恨拖累我的他,但是冷静下来想,那不过是我自己懦弱罢了,他并没有错,要被他拖累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说完,死死地盯着伏鸢的眼睛,好似想把他脑袋中的想法一次看光。 “因为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除了辛卫年死了之外,我是不会抛弃他的。所以,先生,你真的就不用为我烦心了。” 她浅浅地笑。 “幼稚到让人羡慕的伏鸢先生,才是我喜欢的伏鸢先生。” 秋风从窗边溜过,有刚从枝头落下的叶子打着旋儿乱飘,天空干净得好似伸手就能探到底,潮湿的土地一阵阵地散发着凉气,让人忍不住想缩起脖子。 这个秋天,就这么默默无声地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