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破壳之豆
伯力前线,华军第七步兵师第一轮休营地。 阴霾的天空里不包含任何温暖的意味,厚厚的雪地只表示着残酷的冷漠。残存的生机从营地中林立的小木屋的烟囱中庸懒地升起,模糊地注视着蜷缩在岗楼中的哨兵。 自10月12日的总攻失败以来,第二野战军对伯力要塞的攻击陷入停顿,第二野战军所属各师团依然严密地包围着要塞,为了保持士气,各师团在后方开辟了轮休营地,各营团单位在前线值勤一段时间后可轮换到营地去休养一段时间。 这天驻在第一轮休营地的,是二十旅的第五十九步兵团,这个团曾在10月12日的总攻中损失了一半的兵力,至今未能恢复满员状态。 冬天的夜晚堕落得特别早,当远方天际最后一抹天然的光亮被头顶悄然蔓延开的黑暗所吞噬时,从木屋单薄的窗栅中泄露的微弱灯光映照在茫然的雪地上,发散出几丝莫名其妙的幽幻气息。 营地里几座较大的木屋开始被喧嚣填充,那里有好酒好菜,还有上好的姑娘——穿着旗袍、汉装、和服、朝鲜裙的慰军妇。 一座门上挂着“军人剧场”牌匾的木屋里传出了京戏的乐曲和唱腔,与其相对的的另一座木屋里则传来了紧促的西洋音乐和阵阵的哄笑声,这座屋子的门边钉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红色粉笔写着:今日放映喜剧电影——《跑马记》。 位于营地中央的一幢坚固的两层小楼是团部和军官俱乐部所在,施特劳斯的圆舞曲旋转着跳出“春声”牌发条留声机的八角形喇叭挥发到窗外零下二十度的寒冷空气中,透过被冰霜模糊的玻璃窗,隐约可见翩翩起舞的红男绿女,现在这里聚集着全营地最好的葡萄酒和最年轻漂亮的姑娘。 在远离酒精和脂粉气的营地一角,分别挂有“军人书室”、“书道馆”、“武道馆”、“棋道馆”牌匾的几座木屋却冷冷清清地站在雪地中,灯光暗淡,鲜有人迹。 将夜晚的休闲时间消耗在这种严肃活动场合的人,在刚刚从前线轮换下来的团队中很难找到,但也并非完全不存在。 紧闭着门窗,并且还拉上了窗帘的军人书室中,几个青年军官围坐在散乱地摆放着书籍的粗糙的长桌边,其中一个步兵少尉正紧捏着拳头,向众人慷慨陈词。 “满汉合流毫无意义,根本改变无法当今皇帝是满人的事实,满人入主中国,蹂躏亿万汉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企可因一道合流诏书而就此遗忘!汉人亿万于天下,满人不过数十万,满人之皇帝,企可为大中华帝国之皇帝!爱新觉罗家根本不配享有中华帝国之皇位!即使诏告满汉合流,满即满,汉即汉,纵然剪去辫子、改换服饰,亦不能有所改变!” 另一个炮兵少尉紧接着叫嚣道:“自满洲侵吞中原,号称中外一家,而满洲向来不过蛮夷,被称之为犬羊,于是所谓天朝子民,今皆为犬养之奴而已!” 其中一个身体壮硕、面目强悍且较为年长的步兵上尉突然发问道:“既然满洲皇帝不配享有帝位,那么究竟何人可为皇帝?” 那步兵少尉叫道:“当然要推出一个汉家天子!” 另一见习准尉道:“可请大明皇室后裔登基……” 一骑兵中尉不屑地笑道:“真是笑话!有明一朝,腐坏不堪,内外交困,天理不存,复明有何意义?再说了,现在要到哪儿去找明朝皇室后裔?” 见习准尉道:“如若不然,谁又有正当资格可登基?或者干脆废去帝制,改行美利坚之共和制罢了!” 年长的步兵上尉摇头道:“中国幅员宽广,人口众多,各地风俗迥异,无万民尊戴之天子不足以统一人心,自古以来无一统之天子则天下必大乱,民众必生存于水深火热之中,史上如三国两晋南北朝,如唐宋之间十六国混战,莫不过如此。” 骑兵中尉也道:“美利坚原本是十三块英属殖民地自愿联合而成,非实行共和制不足以体现自愿原则,与我源远流长之皇朝文化截然不同。当今光兴皇帝虽然遵从世界潮流,顾盼民意,实行君主立宪,大举改革,成效显著,然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炮兵少尉急促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哪里是那个皇帝的功劳!一切不过仰仗武威公之才德而已!大家想想,十三年前正是当今武威公率领一批志士帮助皇帝清除权贵jian邪,广用汉人,进而改革弊政,效仿欧日而维新,国家由此而兴盛发达起来。八年前又是武威公担任总参谋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大败日本军,进而登陆日本,攻入东京,造就中朝日琉四国东亚联盟。如今武威公以兵相兼理首相,主持大本营军务及内阁政务,而传闻当今皇帝长年沉溺酒色,不近国事,只关心选秀女、修园林或是新奇的西洋娱乐,奢靡无度,挥霍无数,这种皇帝,留之何用?不过是一社会大寄生虫而已!” 骑兵中尉疑惑道:“是这样吗?可是报纸上不是说已经清算出皇室财产了吗?他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吧……” 步兵少尉情绪激动起来:“他哪里有自己的钱!他所有的财产都是从我们汉人那里夺去的!” 年长的步兵上尉点头道:“我看,这个皇帝无论如何要滚出皇宫,换上一个汉家天子,这位天子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武威公刘云大人了。” 见习准尉有点犹豫:“那不成了臣下篡位吗?” 炮兵少尉反驳道:“篡位又怎样?明太祖朱元璋不就是由臣民之身而反叛蒙古族之元朝吗?异族入主中国乃我汉民族之奇耻大辱,凡是能够推翻异族皇朝,重振汉人雄风者,推之为皇帝又有何不可!” 骑兵中尉也摊开桌上一本杂志道:“说到武威公,这里有篇文章,讲到武威公的身世,其祖籍广西桂林,太平天国之乱中全家大多被屠灭,他由父辈之密友所救,才辗转去到海外。里面有详细的考证,证明其家族为汉高祖刘邦之支系后裔,是地道的汉人没错。” 步兵少尉接道:“我看武威公兼修中外之学,功勋卓著,才德高远,乃当然之盛世明君,只是若武威公登上帝位,则必受限于宪法之紧密束缚,反倒无法大展鸿图了,这样想来,倒不如武威公呆在具有实权的总理大臣位子上,对国家才更有利呀!” 炮兵少尉冷冷一笑:“若是武威公能登基称帝,改变宪法又有何难?武威公是改造国家的大英雄,他不当皇帝,谁还有资格当?既然是大英雄做皇帝,就一定要做有实权的真命天子!” 年长的步兵上尉欣然点头道:“我同意,圣明的天子当然也要有相应的权力,否则这圣明如何体现出来?至于其后代圣不圣明的问题,我等爱国胜过爱家人的军人志士自然会做出决论和安排,军人是当然的最纯洁的爱国群体,是不会像财阀政客那样为卑俗的利益而左右的!” 说话的同时,上尉的手里捏着一本青色镶黑边的小册子,封皮上以漂亮的隶书印着书名:《纯粹的军人》,边上四个小字:“蓝天蔚著”。 众人都为步兵上尉的话所鼓舞,扬起拳头点头称是。 突然,一阵舒缓的敲门声传了过来,五个人顿时肃静下来。 他们当然知道,像刚才他们所讨论的那些话题,属于“毁谤帝国皇帝”及“阴谋作乱”的范畴,轻则要剥夺军衔及功勋驱逐出军队,重则要受军事法庭审判,入狱三两年还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谁啊?” 年长的步兵上尉冷静地问道。 “是我,苏定方。” 除步兵上尉以外的另外四人听到这话都一阵sao动。 苏定方正是五十九团第一营营长,他在10月12日夜间率部强袭伯力要塞c堡垒,结果全营700多人仅6人生还,他负伤昏迷,清醒后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几乎成了光杆营长。之后虽经屡次补充,他的营至今也不过恢复到先前一半的员额。 对于这样一位稍具传奇意味的长官的突然到来,几个下级军官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反射性的警惕感。 “不要紧的,他是我们的同志,我和他一起从c堡垒前的死人堆里爬回来的。” 上尉安抚着众人,起身前去开门。 门开了,苏定方低沉的、富含友谊性的声音随着冷风一起涌进了屋里:“黄连长,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被称为黄连长的那位年长的步兵上尉全名黄勇淳,任职五十九团一营二连连长,自和罗之战中率一支小分队袭杀敌和罗守军司令官后,勇武之名享誉全军。10月12日那天晚上,和苏定方一样,他也一度成为了光杆连长。 苏定方走到桌子边,年轻的军官们慌忙站起来敬礼。 “坐吧。” 苏定方说道,随手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作为曾经如此近距离而又如此深刻地与死亡打过招呼的人,他的脸上覆盖了一层融合了超脱与执着的非理性元素,这足以使三十出头的他很容易被人家以为已经年过四十。 “在聊什么呢?” 苏定方点起一枝烟,很随意地问道。 年轻的军官们低着头,没有回答。 黄勇淳在他身边坐下,答应道:“关于当今皇帝的事情,年轻人们一致认为,满人不配享有帝国皇位,并且都赞同由武威公刘云大人登基为皇帝。” “是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决不能让武威公做一个被无耻政客和卑鄙财阀所左右的傀儡皇帝吧!” 黄勇淳用力地点一下头:“当然,怎么可以让那些政客财阀继续愚弄百姓,侵蚀国家!” 苏定方从鼻子里泄出一团青烟,扫视了一圈在座的四名年轻军官,突然转变了话题。 “这个书室里,只有《帝国日报》、《华武快讯》和《时事评点》三种报纸吧。” 黄勇淳楞了一下,不知所然地点头道:“是的,听说全军各部队都只发这三种报纸。” 《帝国日报》和《时事评点》都是由当前执政联盟核心中民党所控制的中华通讯社发行,《华武快讯》则由陆军宣传局发行。 “我拜托一个朋友订了另外几种报刊,现在拿来让大家看看吧。” 说着,苏定方从大衣内里的口袋中取出一个绿色麻布包裹,小心地放在桌上,解开包裹后,露出一叠报纸和几本杂志。 “这世界上还有许多我们不曾知晓或很少关心的事情呢。看看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苏定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各自取过一份报刊读了起来。 黄勇淳捧着一份《实闻报》,扫了几眼,突然死死盯住一条粗黑的大标题,忍不住叫出声来:“什么,反战示威,竟然有这种事!” 年轻军官们吃惊地抬起头,询问的目光交织在黄勇淳残留着数道粗浅不一的伤痕的黝黑大脸上。 黄勇淳压低了声音念起来。 这篇报导陈述的事实如下:12月12日,上海和广州爆发了反战示威,两地分别有近万人上街游行,要求尽早结束战争,并且抗议刘云以现役军人身份担任总理大臣。结果上海的游行群众在行进到制造局路南口时,与政见不同的部分民众发生冲突,军警被迫介入,以棍棒和高压水枪驱散暴乱民众,逮捕其中三百一十七人,冲突共造成八人死亡,四百多人受伤。 除了以上事实之外,文章中还详细评述了“政见不同的部分民众”与“被迫介入的军警”的表现,这些“民众”居然随身携带棍棒、砍刀,并且在游行队伍通过路口时突然从三个方向发起冲击,残忍殴打手无寸铁的游行群众,而在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居然退到一边,毫无作为。增援的警队和驻军赶到后,并没有首先压制那些手持凶器的暴徒,而是不分清红皂白地以高压水枪横扫街道,然后优先逮捕那些到此时手上还拿着游行标语牌的民众,真正的暴徒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军警身边擦肩而逃。 文章的最后点燃了一条蜿蜒的导火索:“究竟携带凶器的‘政见不同者’与协助他们的军警之间,以及上述这些人与游行者所反对的署理总理大臣刘云之间,是否存在有什么让人无法理解的关系,在真相彻底曝光之前,谁也无法作出结论。” 听完这篇针芒毕露的文章,年轻的炮兵少尉张子翔拍案而起:“诽谤!地地道道的诽谤!什么反战示威,根本就是政客财阀精心策划的闹剧,想要哗众取宠而已!那些参加游行的人不过是被金钱利诱的流氓无赖,被具有忠义精神的爱国群众痛殴一顿还算便宜他们了!应该全部抓起来,统统以叛国罪处以极刑!妈的,老子在前方卖命,那些无耻之徒居然想从后面拿刀子捅我们!” 苏定方抬起一只手:“年轻人,冷静点,大家想想看,这份报纸是什么人发行的。” 黄勇淳举着报纸应道:“是国民通讯社,这个通讯社以反对现政府而闻名,据说背后是由最活跃的在野党——民国党——所资助。” 刚刚坐下来的炮兵少尉张子翔舞着拳头愤愤道:“原来是谭嗣同那个国贼的民国党!姓谭的言必称民主,骨子里鄙夷我中华文物,凡事皆以西洋文明马首是瞻。胡说什么为防止武人干政,应该将国防大臣一职改由纯粹的文官担任,还鼓吹裁减陆军,缩编禁卫军,集中财力殖产兴业,完全是卖国言论!没有强大的军队,如何复兴我泱泱中华!没有强大的军队,如何抗拒洋夷入侵?如何收复失地?如何天下布武,称雄地球?此人实在是第一等该杀之国贼!他在九月份就曾因涉嫌泄露国家机密和叛国罪被收押,却由着腐烂财阀政客的势力得以幸免,实在可恶!” 苏定方故意摇头叹息:“即便如此,又能如何,大家再看看其他报刊,腐败的卖国政客到处蛊惑人心,挑唆愚昧的百姓,将矛头指向军队,指向武威公,鼓吹什么‘武人干政,亡国之兆’……然而执政联盟的那些蠢货却无所作为,以‘言论自由’为托词,听任其妖言惑众,可见世上政客本一丘之貉,只知争权夺利,根本不晓得国家大义所在!” 张子翔怒目圆睁:“即使拼上一死,也要把这些祸国殃民的渣滓清除干净!” “说得对!要彻底清除干净,不仅要针对那些卖国党派的首领,也要把无能的执政联盟中那些别有用心的纵容者揪出来干掉!” “为国家大义,这微薄生命又有何可惜!” “就算一人杀一人,一命换一命,我们也算为国为民罄尽绵薄之力,此生也别无遗憾了!” 看到年轻人如此群情激奋,苏定方还是摇头不已:“诸位,如今时世如此,也只能嘴上激昂一番,况且诸位尚身处战场,身不由己,也不知何时即将赴死。与其谈论这种虚无飘渺之事,不如到舞场酒厅逍遥几夜,尽享人世快乐后,再安然上阵杀敌,或凛然赴死,或欣然凯旋,才算是报国之正途哪。” 步兵少尉正色道:“如若为国战死,我等决无遗憾,若欣然凯旋,看到政客财阀玩弄国家如旧,我等即挺身而出又有何不可!我等刚才所说,全是肺腑之言,并非只为图口舌之快,请长官明鉴!” 炮兵少尉张子翔却扭过头,不屑道:“算了吧,苏长官早就为国死过一次了,现在心中恐怕满是全身而退、回家尽享天伦之乐的想念吧。” 黄勇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怎么这么说话!” 苏定方抬手制止住黄勇淳,锋利的目光切向张子翔浓黑的英眉下面:“第一山炮排排长张子翔少尉,你是不是觉得,军人除了在战场上阵亡之外,为清除国家jian恶而不惜以罪犯的身份赴死也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只要能清除国贼,即使沦落为法律上的罪犯也在所不辞!不求名利,不求虚荣,保持一颗为国为民的高洁之心,才是真正纯粹的军人!” 苏定方又转向另外三人:“你们呢?师属骑侦营第二连副连长连震云中尉,一营三连一排排长沈图少尉,还有在二营一连见习的王达准尉,你们是怎么认为的呢?” “我同意张排长的说法。” “我也这么认为。” “我也是……” 苏定方一直伪装着某种涂层面具的脸上开始绽露出具有真实质感的微笑,那些刻意的沧桑感犹如铸件外的泥模般粉碎剥落,尖锐的、闪动着金属光泽的情绪以危险的形态成型了。 “事实上,最近我得到一位大人物的拜托……” 苏定方说道,观察着年轻人们的反应,大家犹如发现新奇食物的啮齿动物般不约而同地透露出了强烈的好奇感,外加兴奋的行动欲。 “这位大人物,需要寻找一批像你们这样的青年——爱国,热血,为了国家大义不惜牺牲生命甚至名誉。” 张子翔性急地问道:“然后呢?” 连震云也睁大了眼睛:“那位大人物——不会是武威公本人吧?” “不要瞎猜!总之,那位大人物怀抱与我们相同的理想,具有比我们更高洁更纯粹的军人的心,他需要你们这样的青年……我暂时只能说到这里,希望各位能够在这场战争中生还,并且在战争结束后仍不放弃你们当前的信念,到那时候,你们自然会得到你们想要的使命。” 苏定方快速而低声地说完,便站起身,整了整大衣领子,摆出准备离开的架势。 年轻人们刚刚被调起了好奇心,而通向真相的腾蔓还没露出柔嫩的青芽就被如此迅速地斩断了,大家当然不甘心。 “长官,只是这样而已吗?至少让我们知道那位大人物的军衔或官职……” “长官,真的能够信任那位大人物吗?” “这位大人物跟武威公应该有什么联系吧……” 苏定方冷冷地看着他们,淡淡地应道:“你们不会想是改行当记者吧,记住,今天在这里谈论的任何事情,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如果真的想干大事,就把嘴关严一点。” 在苏定方拉开书室大门之前,见习准尉王达怯生生地开口道:“可是……长官,除了保守秘密之外,我们今后还应做点什么呢?” “活下去……有可能的话。” 门开了,零下二十度的冷空气裹挟着纯粹的冰雪涌向鲜血guntang的人们。 1903年12月23日,伯力郊外,华军第二野战军司令部。 所谓司令部,也不过是一幢两层小木楼,同时作为军司令长官肖烈日中将的住所。 一楼客厅里,壁炉里的桦木柴迸发出渗透了鲜血颜色的火光,安置在不经修饰的木头墙壁上的一柄青龙郾月刀陷入这光的牢笼,刀刃上游动着的光影颤抖不已,似乎是死在这刀下的亡魂正在重演身体被劈成两半前的无尽恐惧。 这柄阴气凛然的长刀下面,坐着它的主人,一个面目强悍、虎背熊腰、留着八字胡的中年将军。 他就是肖烈日,一位以勇武而闻名全军的悍将。他头顶的那柄青龙郾月刀曾随他转战朝鲜半岛、九州岛和本州岛,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斩杀敌军官兵不下百名,而他左胸藏青色军服前挂着的白金飞虎镶钻石的一等白虎勋章更证明着他身为勇者中之勇者的荣誉。 然而,在伯力,肖烈日个人的武勇似乎受到了现实的戏谑。他的十一万二千人的第二野战军自9月10日分别跨过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向拥有五万三千人的俄远东第一军发起进攻,只花了一个月就将敌人赶进了伯力要塞,死死包围起来。然而在10月12日至13日的总攻中,全军伤亡近万人,未能攻下一处重要据点,又因补给不足,被迫停止强攻,转而在城外大举修筑工事,逐步收紧包围圈,以待得到补充后再发起新一轮总攻。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到12月15日以前,第二野战军只补充到了五千名预备兵,分配到的补给品也仅够日常消耗而已,拟议中的攻势根本没有赖以实施的物质条件。 肖烈日就这样在郁闷中度过了两个月,每日除去军务之外,就是饮酒舞刀,那柄六十八斤的青龙郾月刀在他手中如同秸杆般轻飘,令人瞠目不已,于是,“肖司令长官舞刀”也就成了司令部附近官兵们喜闻乐见的消遣节目之一。 今天肖烈日没有喝酒,也没有舞刀。 今天,第二野战军的将军们齐聚于此,正在筹划对伯力要塞的“最后总攻”。 “大家也都知道了,最近大本营调拨了大批物资过来,还补充了一批军官,要求我们加快对伯力的攻击。我们这边,在要塞附近构筑的前进阵地体系已趋完善,第七十二特设炮兵营的三门三八零重炮也已经安装完毕……总之,第二次总攻的条件已经成熟了,今天找大家开会,就是要讨论一下这次总攻的相关问题。” 肖烈日说着,向身边的参谋长——有“炮王”之称的胡惊怖少将扬了扬下巴:“参谋长,把拟订的计划给大家说说吧。” “是。我军的作战计划……将以猛烈密集的炮火打击开始,全部团以上火炮组成6个炮兵群,配备在指定攻击扇面上实施火力准备和支援,团以下火炮则随同步兵跃进……主攻地域在c堡垒经2号工事到d堡垒之间,由第七师主力附预备第九十旅实施进攻……总攻发起日期暂定为12月26日。” 计划公布完了,肖烈日环顾左右:“诸位有什么意见?” 第十师师长陆凯平少将犹豫道:“三天后就发起进攻吗?准备时间是否太少了?” “有什么困难吗?” “师团的作战计划,以及部队的动员、整顿和部署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吧,何况气温又那么低……” 第七师师长楚卿不屑道:“说到气温的话,应该比前些天暖和多了,事实上,陆师长该不会是遇到了能力方面的问题吧?” 陆凯平恼了:“你说什么?你是说我不配做师长?” 肖烈日拍了拍桌子:“好了,不要鬼扯啦!大家记住,大本营原来是要求我们在入冬前拿下要塞,现在冬天已经过去差不多一半了,丢脸啊!这次总攻一定要一鼓作气给我拿下来,再拿不下来,我只好亲自提着我这把大刀上去了!” 说着,肖烈日伸出他那布满茧子的大手,拍了拍头上那柄青龙偃月刀的白腊木刀杆。 陆凯平道:“之所以这么久都没能再次组织总攻,主要是大本营分配过来的补给不够嘛,司令长官不必自责……” “又在鬼扯,怎么能怪大本营呢,如果第一次总攻就完成了任务,我们还费得着在这鬼地方蹲上两个多月吗?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好好回去,找参谋们做计划,找部下做动员,给我把士气提起来,三天后上阵,把那个玻璃要塞砸个稀巴烂,明白了吗?” 楚卿抢先应道:“谨遵司令长官训喻!” 包括陆凯平在内的众将也只好异口同声地做楚卿的跟屁虫。 三天后,肖烈日来到距离敌前沿阵地不到两公里的观察所中,身后跟着两名卫兵,扛着他那柄长长的青龙郾月刀。 “把刀竖起来,我倒要看看,这次敌人还能如何挣扎,再不行的话,老子就要抓起着杆刀亲自上阵,亲手砍下那个一万懦夫的脑袋!” 一万懦夫者,俄要塞守军司令官伊瓦洛夫是也。 凌晨八点整,云雾尽散,阳光耀地,包括三门380毫米臼炮在内的500多门大小火炮猛烈开火,炮弹如暴雨般倾泻在俄军阵地上,四小时内,十六万炮弹落下,原本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很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坑。 中午十二时整,酒足饭饱的数万华军步兵跃出距离敌军前沿两百到六百码不等的出发阵地,向着曾经吞噬了无数战友生命的俄军堡垒、掩体发起了冲击。 第七步兵师的二十旅受命主攻俄军c堡垒,苏定方的五十九团二营正在其中。 “报仇的时候到了。” 二营二连连长黄勇淳咬着牙对苏定方说道。 “在完成任务的前提下,想办法,活下来。” 苏定方说着,右手提起挂着红缨穗子的左轮手枪,左手抓住用红布条挂在胸前的哨子,跳出战壕,率领全营五百余人发起了冲锋。 子弹迎面而来,但是没人能看到子弹的轨迹,只有子弹打到泥土或rou体上时,rou眼或精神的末梢才能发觉,也就是说,无法感觉过程,只能接受结果。 恐惧因此而来,也因此而去。
心中想着,可能会被无法看到的东西伤害,固然会不自觉地产生恐惧。 心中想着,虽然无法看到,但是枪弹总归是从枪里发出来的,只要冲到前面,把发射枪弹的源头堵住,或是用手中的枪射击持抢的敌人,那么大家也就安全了,而且冲得越快、打得越准,敌人就越难瞄准射击……于是恐惧便不翼而飞。 这一来一去,需要过程,需要真正在生死线上徘徊过的经历。 苏定方和黄勇淳无疑早已完成了恐惧来去的这一过程,但是在这两个月里陆续补充到他们麾下的那些未经战事的年轻官兵显然缺乏相关的经历。 当横飞的子弹和不时落下的炮弹把血腥和残忍真切地展现在新兵们面前时,不少人战栗了。 一连在冲上一处陡坡时遭到堡垒方面的机枪扫射,领头的尖兵被打死,连长负伤,结果全连上百人全都趴在了地上或是滚到旁边的水沟里,任凭副连长如何鼓舞、威胁、辱骂、恳求,楞是不肯前进。 苏定方看到这一幕,怒从心起,独自跑到斜坡上,用皮靴狠踢那些趴在地上的士兵,又揪出几个人往前扔,像发疯的狮子一样怒吼:“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趴在地上发抖吗?给我起来,懦夫,垃圾,有什么好怕的!我就站在这里,跟我来,跟我往前冲,看看我,你们想被自己人枪毙吗?狗娘养的,都给我起来,冲锋!跟着我冲!” 这时候,子弹呼呼地掠过他身边,他脚边的雪和泥被子弹打得飞溅起来,但是大家都惊讶地看到,有两三分钟的时间里,那位幸运的营长就高高地、醒目地站在斜坡上,没有一颗子弹打中他,倒是趴在他脚边的一个列兵头部中弹,当场丧命。 这种惊讶迅速转化为崇拜,进而转变为源自崇拜性恐惧的前进的动力。 一连的士兵们纷纷从地上跳起来,一个个像是被恶犬追逐般地疯狂地向前奔跑,子弹扑扑地打在他们身边的雪地上,炮弹在他们身后炸起冲天的雪雾,有几个人倒了下来,但是大多数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冲近了敌人的掩体,扔出手榴弹炸哑了那挺机枪,接着亮出刺刀冲进掩体,不到一分钟就将里面残余的十几名俄兵全部挑死。 就在这时,苏定方已经跑去了三连,几乎以同样的方式把将畏缩不前的三连赶了上去,占领了敌军掩体,自己依然毫发无伤! 第一天的战斗结束后,二营圆满完成了预定任务,占领了c堡垒东侧的几个附属掩体,歼敌近百名,缴获机枪二挺,己方只有十七人阵亡、三十九人受伤。 在第二天早晨进攻再度开始之前,苏定方在战场上神话般的事迹就传遍了半个野战军。 12月28日,华军第二野战军对俄军伯力(哈巴罗夫斯克)要塞的第二次总攻进入了第三天。 当天夜间,伯力要塞司令官兼远东第一军军长伊瓦洛夫中将来到官邸地下室中,那里已经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方桌边,桌上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模糊的灯光模糊了一张张垂头丧气的人脸,使得这狭窄空间中的气氛不至于太过颓丧。 “都到齐了,现在,我们就来讨论一下要塞未来的防御作战,列别缅科维奇上校,您就总结一下今天的战况吧。” 参谋长列别维科缅齐点头道:“今天想必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敌人炮火的炽烈吧,市区被轰击了,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但是今天我们依然坚持了下来。今天一大早,敌人以密集火力轰击了c堡垒,并以重兵发起突击,昨天晚上刚替换上去的一个营到了下午两点之前就几乎损失殆尽了,增派的五个连也在太阳落山前损失了一半以上兵力,现在堡垒几乎化为了废墟,坚守已经毫无意义。在其他地域,敌人也发起了疯狂的攻击,d堡垒和2号工事之间的连贯掩体和战壕线全部被敌人占领,刚刚已经和2号工事失去了联络……十分钟前d堡垒方面还报告说只剩下177人可以作战……由于k炮台和涅尔琴斯克多面堡相继失守,b堡垒已完全被孤立……今天伊瓦洛夫高地上的彼得罗多面堡和f炮台也失守了,敌人已经逼近老东门,也就是说,最近的前线距离这里还不到两公里。” “预备队还剩多少?” “还剩11个连,这些连队全都不满员,平均每连的员额不足100人。” 伊瓦洛夫皱了皱眉头:“传令,立即调预备队4个连增援d堡垒,另外向老东门派出3个连,至于b堡垒和2号工事,派出联络员,想办法联络上……上校,这三天来的损失,统计过了吗?” “四千三百多人阵亡或失踪,近九千人负伤。也就是说,除去新老伤员之外,要塞内尚能作战的官兵只剩下不到两万人。” “今天敌人对市区的炮击还造成了两千多平民的伤亡……” 哈巴罗夫斯克(伯力)市的市长切卡诺夫用手帕擦着眼泪说道,几分钟前他才得知,他的两个被炮弹炸伤的亲戚已经在医院里不治身亡。 身材肥硕的哈巴罗夫斯克专区区长利特别尔格利垂下肩膀做绝望状:“这样下去不可能有前途的,敌人占有的优势太明显了,我们很快就要被摧毁了!” 伊瓦洛夫扔给他一道蔑视的目光:“是你的心已经被摧毁了,区长阁下。” 利特别尔格抬起头,眼角似乎要泛出泪花:“将军,您就一点也不肯为城内无辜的平民考虑吗?敌人已经开始炮击市区了,我看过了被轰击的街道,太悲惨了,房屋化为瓦砾废墟,妇女和孩子残缺不全的尸体夹杂在其中,您就没有任何怜悯之心吗?发发慈悲吧,上帝保佑您。” 伊瓦洛夫冷冷一笑:“区长阁下,让我来提醒您,我肩负为沙皇陛下守卫这座要塞的神圣使命,任何事情都不能妨碍这最重要的使命。还有,不要企图用您廉价的泪水来感动任何人,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只是担心您搜刮来的那些不义之财被敌人的炮火炸成粉末而已,您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那些可怜的平民呢?如果您真的良心发现,倒应该把你藏起来的粮食和干菜拿出来救济市民,而不是在这里假惺惺地挤出几滴毫无意义的眼泪。” 利特别尔格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燃起火露出狠,他没有说话,但是却已经下了决心。 他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了要塞防区副司令官、远东第二师师长瓦罗斯托夫少将——一个与他臭味相投的财迷。 最近利特别尔格利已经改变了进贡的对象,开始对瓦罗斯托夫大献殷勤,包括金银珠宝、各国古董、珍稀毛皮在内的贡品通过譬如生日、命名日、圣诞节之类的借口流到了瓦罗斯托夫名下,但是,瓦罗斯托夫毕竟是副司令官,除非伊瓦洛夫完蛋,否则对瓦罗斯托夫的进贡就全都好象打了水漂般毫无意义。 “现在,该是让投资显示成效的时候了。” 利特别尔格利恶狠狠地想。 伊瓦洛夫在战争爆发前后收了利特别尔格利不少好处,原本利特别尔格利满心期望伊瓦洛夫能在危急时刻保护自己四处搜刮来的大笔财产,没想到打起仗来以后伊瓦洛夫却意识到了自己将军的尊严,拒绝了利特别尔格利有关有条件投降的建议,对此,利特别尔格利早就怀恨在心。 此时,伊瓦洛夫又在众人面前如此明白地揭露利特别尔格利的虚伪与贪婪,这就等于打碎了利特别尔格利包容着蛇蝎般阴恶之心的玻璃容器。 利特别尔格利默默地坐在那里,等到会议结束,便邀请瓦罗斯托夫到家里吃饭。 “能得到区长大人的邀请,我真是荣幸之至。” 瓦罗斯托夫笑眯眯地说道,他直觉地感到财运来了。 两人穿过一片狼籍的街道,来到富丽堂皇的区长官邸中,官邸主楼虽然很幸运地没被炮弹打中,但是围墙已经有多处破损。 利特别尔格利吩咐仆人把酒菜端到地下室来,请瓦罗斯托夫在地下室里坐着,自己回房间取了一个大皮箱,匆匆赶到地下室,在瓦罗斯托夫面前打开了箱盖。 瓦罗斯托夫眼前一亮——整整一皮箱的金卢布! “这是……” “五万金卢布,全是您的。” 瓦罗斯托夫动情地抚摩着金币,瞪大了眼睛:“这个……我怎么承受得起。” 利特别尔格利附到他耳边:“我还准备了另外五万金卢布,只要您肯帮我一个忙。” 瓦罗斯托夫眼睛根本没离开金币,晃着脖子应道:“您请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以保护私人财产为条件,与中国军队谈判投降。” 瓦罗斯托夫摇了摇头,却还是不肯把目光从金币上移开:“什么?投降?这……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我只是副司令官……” “很快您就能决定了。” 瓦罗斯托夫扭过头,吃惊地盯住利特别尔格利:“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 利特别尔格利横下脸:“将军,您也看到了,要塞不可能再坚守下去,我还记得两个多月前您就向司令官阁下提出要跟华军谈判停战,现在的情况应该比两个月前要恶劣得多,要塞随时可能被攻破,到时候,我的财产可能会在混乱中损失殆尽,您和您的家人也将会有生命危险,即使只为了我们自己,您也应该作出正确的决定。” “为自己考虑……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 利特别尔格利歪起了嘴角,狰狞一笑:“很简单,刚才司令官说了,明天要到老东门前线去视察,到了明天,不幸的伊瓦洛夫将军被敌人的炮火打死,您就代替他成为了司令官,然后与敌人展开谈判,就是这样而已。” “你是说……把司令官视察前线的情报透露给敌人……” “事实上,有一名逃兵泄露了这个消息,然后那名逃兵又神秘失踪,这样一来,一切都跟我们就毫无关系了。” 瓦罗斯托夫深吸了一口气,抓起一把金币,用力点头道:“反正无论如何一定会战败的……就这么办吧。不过,卡列姆将军也是个死硬派,到时候如果他不听我的怎么办?” 卡列姆少将乃远东第一师师长,为人老成,行事稳重,在第一师官兵中颇有影响。 “老东门是第一师的防区,司令官去那里的话,卡列姆那死老头一定会谨遵礼仪前往陪同,就让他们死在一块吧……如果卡列姆偶然没去,那么就想办法让他身边突然发生爆炸,然后再归咎为事故或敌人的炮火好了。” 瓦罗斯托夫把金币哗啦哗啦地抓起来又扔回去,有点陶醉地微笑起来:“就这么办,就这么办,区长阁下的大脑袋里充满了智慧啊……” 次日,俄军老东门前线异常平静,中午时分,伊瓦洛夫中将来到城墙上观察敌情,第一师师长卡列姆少将闻讯赶来陪同,两人正在沙包掩体后指点城下情形,突然无数炮弹如冰雹般纷纷落下轰炸,两位将军躲避不及,双双阵亡,猛烈的炮击又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待炮击结束后,两人的尸体几乎已化成rou泥,收尸的士兵只是从他们身上残留的将官制服的纯羊毛料子才将其身份辨别出来。 三天后,即1904年元旦,要塞继任司令官瓦罗斯托夫少将宣布哈巴罗夫斯克要塞防区全体守军向华军攻城部队投降,次日,华军第二野战军司令官肖烈日中将骑着一匹大白马,马上横着他那柄青龙偃月刀,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伯力城。 包括近两万名伤病员在内的36947名俄军官兵沦为俘虏。虽然宣布投降后俄军官兵曾自发破坏武器弹药和其他物资,华军最终还是缴获了残余的火炮107门,机枪19挺,各种炮弹一万多发,以及军需仓库中可供四万人食用八个月的面粉。 华军第二次总攻中共阵亡四千五百六十三人,伤一万一千余人。 三年后,退役将军瓦罗斯托夫在巡视新买的一片庄园时坠马受伤,不治而亡。 五年后,前哈巴罗夫斯克区长利特别尔格利因其开办的一家纺织厂破产而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