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不拿薪水的好教员

    后世的司法考试中，有一道非常经典的论述名题。大致上就是两个对比案例，然后让考生分析：网上有偿裸-聊这种行为，究竟算不算“传播-yin秽-物品牟利罪”？。

    当年这道题，要想稍微拿几分，其实不算难。但是要想一分不漏地把这道题所有得分点都拿全，那就几乎是万中无一了。

    除了一大堆繁冗复杂的法律辨析细节之外，当年这道题最后，还有一个号称灭杀了万分之9999考生的论述要点。

    这个答案要点大致上是这样论述的：

    法条中所特指yin秽物品，首先必须具备“可传播物品”的属性，然后BLABLA……论述，得出“可传播物品”的共性，是具有“物的可复制性与可存储性”。

    但是，如果是网络聊天室中的单对单裸聊，因为采用的是“流媒体”技术。视频是不会被存储下来的，是一种即时通讯。所以，这种聊天的副产品，并不是“物品”，会自然灭失，也就没法传播。除非是以拍摄为视频文件并存储下来的模式运营，才有资格谈及后面的一系列触犯可能性。

    文科生有几个知道啥叫“流媒体”的？

    标准答案中出现了这种大杀器，一万个挂9999，再正常不过了。

    这道题目，告诉了后来的一整代法学生：学法律，也是要懂一点技术，懂一点基本科学常识的。否则，也就只能打打传统官司了。在很多高科技的领域，在知产领域，一点技术常识都没有的人，是拿不到全分的。

    搜虎网络，显然还在大量使用纯文科的律师当顾问。他们的顾问，还没有在业务中感悟过“流媒体与否”对“隐晦物品与否”的凝练差别。

    所以，初音公司这一系列招数使出来。搜虎中招，也不算冤。

    谁让初音网络的顶层人才，特么一个个都是跨圈的综合型人才呢。

    遇到网球冠军比游泳，遇到游泳冠军比网球。一顿乱拳不按套路，直接把跆拳道N品的“高手”打死在地。

    顾莫杰所不知道的是，因为他和费家人的综合运筹，最终居然导致后来国家司法考试中那道果-聊的案例题消失了。命题人把初音网络的这桩案子，截取几个知识点。作为题目出到了那一年的第四卷当中。

    如此蝴蝶效应，也算是名留青史了。

    逼格满满。

    ……

    一系列组合效应发酵了将近一周，一直处在没法还击状态下的搜虎视频，业务上遭受了不小的损失。

    搜虎视频的日活IP流量，下降了60万左右，而且一周来都几乎没有新用户注册；即使是存留的用户，每日的浏览播放量也出现了锐减，人均播放时长重挫约20%，这个数据放在业内已经算是很恐怖了。

    与此同时，初音视频却是高歌猛进。靠着风头和炒作，日活IP骤然反涨50万，动漫频道的发展势头，一时间几乎垄断了这一细分领域的国内市场。

    更关键的是，很多原本以看盗版为主的网民，其“通过搜虎视频一站式搞定”的金身铁律被打破了，非得重新养成看啥去哪的习惯。从“整体解决方案”，回到“低级供应链管理”。

    搜虎没有及时反击，在外人看来有悖常理。

    按说，只要是对手出招了。正常情况下，搜虎这种大公司最多等一两天，就可以统一内部口径，并且作出反击。无论是开新闻发布会澄清。还是通过别的渠道申明——如果再过两年，那么还可以加上发微博表态这种自媒体手段。

    然而，在初音公司的保全措施方面，搜虎本身却没法主动应对。

    因为初音的组合拳不是打向搜虎本体的，而是打向了搜虎的合作者，那些“吃里扒外的第三方资源提供者”。

    这种情况。就好像一个拳手被规则规定：如果敌人没有攻击你本体，你就不许还手。但是他可以打你的狗，打狗不用看主人。

    与此同时，场上又恰巧只有你这一方有狗，而对方只有一个人，一条狗都没有。所以被打了狗的一方就算想打敌人的狗把面子找回来，也没有可打的素材。

    而“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是不懂内行的游戏规则的。只要你的狗被打了，你还没法还手，群众就会觉得你没用，窝囊，实力和道理都不如殴打者。

    种种制约，让搜虎方面憋了一个星期，才开始阴阳怪气地反击。

    这天早上，趁着两次商务会见之间的空档，陈小微不经通报，大大咧咧冲进了张超阳的办公室。

    “Charles，这事儿不能再这么放下去了。我们应该拿出一份声明，声援我们的盟友，否则用户还当我们是怕了呢！”

    张超阳刚刚结束一段会见，谈了一桩别的生意，心情还是比较平静的。对于搜虎公司来说，互联网娱乐并不是全部，它还有其传统而庞大的主业，所以张超阳的心情，并不是始终都与娱乐业的走势完全吻合的。

    但是陈小微就不同了，她是搜虎娱乐的COO，搜虎公司的互联网娱乐这部分业务，就是她的全部了，也是她一切经理人才能的表现载体。

    所以，张超阳抿了一口咖啡，依然淡定地反问：“放松一点，小微，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我觉得你刚才的话有些不理智：目前为止，顾莫杰在诉前保全环节对付的，都是一些有确凿证据、做了一版二卖生意的创作者。我问过法务部，他们的行为没有瑕疵。

    如果现在我们随便乱表态，岂不是显得我们和那些家伙是通谋的、而非‘他们私自在搜虎视频上传了有权利瑕疵的内容，而我们公司只是一时失察，疏于管理删除’么？我不是说不要反击，但是一定要拿捏好言语尺度，不能被人抓住把柄。”

    陈小微显然对男人的退缩有些不满，气咻咻地嘟囔：“再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用户信心都丢光，也不用等我们官司败诉了！原本就算败诉稍微赔点钱，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儿。结果被人逮住这么小一笔钱，折腾出这么大的舆论声势，我们还怎么混！”

    张超阳要说对这事儿心里不气，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久居上位的冷静。让他还能保持对事不对人的心态。他心说：全面盗版战略本来就是你陈小微提出来的，去初音公司做卧底考察对方的经营模式利弊也是你做的，现在抄袭过来惹了麻烦，倒来我这里抱怨？

    如此想着，张超阳也有几分不耐烦了。

    “小微。我希望你搞清楚一个事实：全面盗版战略本来就是你提的，卧底也是你做的，初音公司和普通动漫作者之间的约定权利义务关系具有多少法律效力，也是你应该提前了解的——这些都没做到位，现在出了事儿，你还来我这里抱怨？”

    陈小微也有些怒了，针锋相对说：“我抱怨？我只是想解决问题，如果你要我承担责任，可以，你授权我开新闻发布会呀！”

    “你准备怎么说？谴责盗版？还是谴责初音公司？”

    “我两边都不谴责。滴水不漏总成了吧。半小时后我给你一份提纲，你看成就成。”

    陈小微甩下这么一句话，暂且离开去准备了。

    当天下午，一阵镁光灯中。几个媒体圈的记者，在搜虎公司一间会议室里，逮到了约见他们的陈小微。

    陈小微的出席身份，是搜虎娱乐事业部的COO。

    这不是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因为搜虎公司至今没什么好发布的，与他们直接相关的那部分案情还没有进展，他们也没什么可以应对的。

    敌人出手无招。你何谈破招？

    所以，只能来一些点对点的采访，才不至于显得心虚。

    陈小微对着几路京城各大网媒与平面法制媒体的记者，BLABLA扯了一顿场面话。

    一开始。无非是“搜虎公司一贯也是坚持反盗版原则的啦”、“会继续加强对网站上资源的监管、及时下架有侵权的第三方内容”之类没营养的。

    聊了一阵，渐渐谈到搜虎方面对初音公司诉讼保全的态度，气氛便开始紧张起来了。

    陈小微忍住怨气，一板一眼按照背好的通稿说了一通，一开始倒没漏出什么破绽。

    这时，一位网-易新闻的小编插嘴问了一句：“陈小姐。那么请问您对于那些被确认确有侵权、而被初音网络冻结了原应得分成款项的第三方用户，是怎么一个看法呢？对于他们的遭遇，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陈小微拿捏着官腔，斟酌着说：“首先，我们应该说，盗版都是应该被谴责的。对于那一小撮确凿无疑的第三方，我们没什么可多说的，他们和我们搜虎公司也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侵权之后、将有瑕疵的作品上传，也不仅限于搜虎视频一个所在，所以我想首先我没有资格去全面评价这个事情。

    但是，其次……”

    陈小微在其次之后，说了一大堆，无非是希望各方保持克制，在不改变现状的情况下谋求把事实搞清楚。那官腔，就和美国-国-务-卿在谈台海问题时候那样：咱不否认一个-中-国，但是咱也不赞成单方面通过武力改变现状……

    ……

    当天晚些时候，陈小微的言语就被网媒爆了出来。

    毫无疑问地，没有节cao的小便们为了收视率，采用了标题党和断章取义之类常用的法子。

    “搜虎娱乐卸磨杀驴、壮士断臂……”

    “搜虎视频全面收缩，娱乐事业部COO坦言用户行为与他们无关……”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陈小微在数年后当上了九-城的总裁。并且在任期内把公司最主要的主营业务给丢了——那可是占了公司运营收入92%的主业。

    不能说在丢的问题上，陈小姐有什么职责上的毛病。但是从那件事情上可以看出，这人始终不会运营“用户体验”。

    为了面子要强，在丢掉运营权之前一副用司法武器硬扛的姿态面对公众，微博留言到处都是一派“就算魔兽世界完蛋了，对九-城也没什么，咱有充分的自主研发备胎替补，完全由市场信心在后魔兽时代不让公司业务规模受到冲击”云云。

    问题是，她忘了她供职的是一家游戏公司。她要面对的不光是投资者的心理，还有用户心理。那种话一说出来，在网民心里，她的形象也就和丢了东三省还打肿脸充胖子的张-少帅差不多了。

    一句话，她高高在上，什么都不CARE。等到最后失败了，才跳出来说“我们用法律手段维权只是为了针对竞争对手，不会裹挟普通用户做炮灰”，但是已经彻底晚了。

    公允地说，历史上的九-城丢魔兽，并不能全怪陈小微。但是在魔兽离开之后，九-城的其他游戏业务并没能接续上去、原本积累起来的用户量一夜崩塌、次年游戏营业额暴跌**成，这就要和陈小微的姿态息息相关了。

    另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她在中-华-网的从业经历。中华网算是网媒当中比较正式、发文比较面面俱到、适应官腔的了。在这种网站上的新闻，可以力求全面，挖坑铺垫久一些，因为你的用户有耐心看完全文。

    可是普通网媒就不一样了。网络阅读的神髓，就是碎片化阅读。一个大神如果要铺垫十万字才出高0潮，早就被扑街了。碎片化语境下的新闻，要想不被人断章取义地利用，那就只有把自己要说的话充分打碎，掰开揉碎了说照样不给抓住把柄。

    陈小微显然不擅长此道。她自以为打官腔打得HIGH，却被各路无良小便断章取义，用标题党哗众取宠。她能做的，也就是未来写回忆录的时候酸几句：“我希望各路有良知的媒体朋友，如果要引用今天的讲话，请原文一字不漏地全部引用。”

    你当你是谁？网络时代的碎片化阅读，就是顶级大神的作品，都免不了被跳看的厄运。网民实在是一群耐性最差的生物。

    ……

    “漂亮！这发言说的，我给一百分！”

    黄龙时代广场，初音集团。当顾莫杰从浏览器上看到陈小微的应对讲话时，简直有一种想要再给陈小微发半年工资的冲动。

    这简直是我军打入敌人内部的坑神呐！你说你明明不会碎片化演讲，却还要去面对碎片化网媒，这不是吃饱了撑的这是啥？

    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微博，不然的话，陈小微的嘴炮肯定可以给自己的公司拉到更多落井下石风的仇恨值。

    顾莫杰拿起案头的电话，拨了一个内线，通知费莉萝陆文君等亲信和叶维伦、邹胜等高管，到小会议室开会，“学习重要讲话”。

    被通知的人都有些诧异，因为顾总从来不是一个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的人，怎么会突然想到找大家“学习重要讲话”呢？这种事儿从来没发生过啊。

    人到齐了，仓促命题的顾莫杰才开口解释了大家的疑惑：

    “今天这个学习，我也是临时起意，没什么准备。所以素材也只有这么一个反面教材，今天的主题，就算是让大家讨论讨论，在碎片化阅读的时代，如何应付媒体，才不至于说错话，不至于有损公司形象。还有，就是将来大家要怎么写QQ个人状态签名，以及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新型自媒体。”

    众人还有些茫然，不过大致上抓住了一些眉目。顾莫杰环视一周，打开投影仪，说道：

    “好，下面我们进入正题，让我们关注一下我们的好教员陈小微女士……她是不拿薪水上义务课的好教员，她是如此诲人不倦地毫无隐讳地说出了全篇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