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仙侠小说 - 秦时明月在线阅读 - 第六章 独弦独歌

第六章 独弦独歌

    十五晚上的月亮一般都出现得比较早,有时太阳尚未下山,日头还亮亮的,月儿便已经在东边的天空展现她的脸庞。这一天也是如此。假的罗功超跟心急的月亮一样,脸上粘着从正主儿脸上剃下来的胡子,提前出现在蓬莱殿前。

    这座三层高的宫殿,门前喧闹不已。看来焦急地等着进门的人可不止荆天明一个。形形色色的人们cao着不同的口音,在蓬莱殿前踱着步,偶尔抬头看看天空,抱怨两句为什么不相识的太阳还不下山。当夜幕低垂,总算遂了人们心愿,街道左边那原本空荡荡的蓬莱宫门,咿呀一声,被八个青色鬼面协力拉开了。

    暖暖的空气、诱人的酒香,和在悠悠扬扬的音乐声中,一股脑儿流泻到大街上来了。或许是被这股气氛所迷惑,等待已久的众人突然失去了声音,鱼贯而安详地走进宫门。踏入宫门后,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珍宝奇玩,珊瑚、琉璃、琥珀、砗磲……荆天明的头不管摆往哪一个方向,都有珍宝挡住他的视线。这中富丽堂皇的阵仗,即便是从小在秦宫中长大的荆天明都为之讶异。

    好险。差一点儿就忘了我来是做什么的。坐在罗功超的位置上,荆天明在心中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等会儿可别贪杯。千万瞧仔细那个鬼谷方上……咦?好香啊,是几年的黄酒香?荆天明抽动鼻子,畅快地喝了几大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好酒?酒香气在齿缝间四溢,有点辣辣的,很快又转为鲜甜,直沁到骨子里。正要再倒,自己面前的酒坛子却已空了。穿梭于宾客间四处张罗服侍的青色鬼面们,很快又放下一坛。再抬头时,只见斜坐在不远处的花升将也喝得畅快。刘毕倒是隔着面具,还能从眼神间放出责备的光芒,瞪得荆天明、花升将两人都放下了酒碗。

    咦?好香、好香。才刚放下酒碗,荆天明的鼻子却又闻道香气,香得古怪,这味道是……是?荆天明忍不住转头望向香气飘来的地方。蓬莱殿的宫门处人声鼎沸,似乎有什么贵客到来。十来个青色鬼面在前方为刚抵达的客人们开道。

    随着奇异的香味愈来愈浓,人们的惊欢声也从宫门处渐渐传了进来。好美啊。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是仙女吗?怪不得方上都不收美女,人间的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人家。

    怎么是女人?来到鬼谷已经待了个把月,荆天明还未见到任何一名女子。花升将也好奇地转头去瞧。

    四个衣衫华贵的女子毫不扭捏地穿过了人群。

    走在最前方的女人既傲且美,在成百男人的注视下如无人之境,快步领头向二楼席间走去。当她从易容过的花升将面前经过,花升将的眼中几欲喷出火来。虽是多年不见,花升将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来。这世上若非有她,路枕浪也不会自裁了。花升将心中恨不得牙痒痒地瞪着白芊红。

    荆天明则双眼圆瞪地看着走在白芊红身后的女子。是阿月!若非刘毕及时踢了他一脚,荆天明差一点儿就忘性地叫出声来。

    珂月跟在白芊红身后走着。平常总是朴素打扮的她,今日显得特别艳丽,明珠宝玉钗鐶翠绿,在在都衬托出珂月的清丽之美。但在荆天明眼中,珂月压根儿就不该带这些首饰珠宝,它们使得她的容颜更显憔悴。虽走在人群中,但荆天明感到珂月的眼神不知望向何处,心绪不知飘往何方。

    是她。真是她。当珂月打自己眼前走过时,荆天明感到一阵重击似雷击落,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仿佛为了给荆天明解答似的,两个熟悉的身影紧跟着珂月掠过他面前。

    月神乌断……还有端木姑姑……

    荆天明眼中一亮,揣度道:她们怎么也在这儿?又为何跟白芊红一道?对了!必定是端木姑姑给鬼谷的人抓来了,以此要挟阿月。这月神乌断嘛……她……她也是神都九宫门下之人。对、对,阿月身为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定然是不能抛下她们不管。

    白芊红、珂月四人显然是蓬莱殿夜宴的常客。只见她四人莲步轻移,在众人嘈杂的议论声中不发一语,走入特地为她们四人设在二楼花厅的席面。四人入座后,则由他们专属的侍者缓缓放下花厅东南西北数道垂帘,将所有人的好奇目光都隔绝在外。

    白芊红发出浅浅的笑声,与端木蓉、乌断聊着天。端木蓉吃饭的声音还是那么响。珂月她也在笑。

    明明目光无法穿透,荆天明却依依不舍地瞧着那些阻隔住自己与珂月的花厅垂帘。刘毕可不一样,他紧紧盯着那些尾随在白芊红等人身后的客人。好几个完全不认识的客人走了进来,其中有文有武,纷纷入座。刘毕一一将他们的特征、长相记下。

    走在这行人最后头的是一个道骨仙风的老人。

    见到这老人使得花升将第一次相信这世上说不定真的有神仙。因为他跟刘毕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活到这把年纪。

    毕竟超过百岁,年纪使得那老人的身量有点儿蜷缩起来,但还是看得出他原本是一个很高的人。一张长脸。发白须白,面容枯槁。手上臂上几乎没剩什么rou,犹如一副人骨架兜着件长袍在走路,轻飘飘地,走进了设在三楼银铜殿的席面。

    明明身上一点儿活气都没有,却偏偏活得好好的。这就是花升将、刘毕见到这老人所留下的第一印象。

    这大概便是鬼谷谷主了?

    **不离十。他应该便是鬼谷弟子口中的那个方上。刘毕、花升将两人不停地交换眼神。参加夜宴的许多客人都带着酒杯、酒碗到三楼银铜殿去敬酒。

    银铜殿如搭造在湖面上的一座凉亭,四面无壁,整殿纯以红铜打造而成,不掺一丁点儿木色,极细的白银化作各式飞腾中的走兽穿插其间。

    鬼谷谷主独自一人坐在银铜殿中,对那些来敬酒的人并不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千杯不醉似得酒到杯干。只要方上喝下自己敬的酒,去敬酒的鬼谷弟子便满脸喜色,似乎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光荣。

    刘毕与花升将也想上银铜殿瞧个仔细,却又怕露了馅儿。虽然不知鬼谷方上实力如何?但能统帅鬼谷几千人马,武功必定非常了得。刘毕再三向荆天明使眼色,要他去试探方上。无奈自从珂月来到这蓬莱殿,荆天明的眼神心绪便一直没离开过二楼花厅。便连鬼谷谷主,他都没多看几眼。

    你搞什么?刘毕终于沉不住气,趁着大家四处敬酒时走到荆天明身边,压低声音言道:别再看端木蓉跟珂月了。你这样失态,小心被人看出破绽来。刘毕见荆天明似乎没有听见自己的言语,恨不得用蛮力将他的头硬扭过来瞧着自己。

    你挡住我了。听声音,二楼花厅中似乎有什么动静,荆天明对用身体挡住自己的刘毕抗议道。果然,花厅北面的垂帘掀起,四名女子鱼贯而出,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是打算提前离去。

    老罗,你喝醉了。别站起来,坐下,坐下!刘毕叫着荆天明的假名,装模作样地演着,嘴角压低声音提醒荆天明道:你千万别跟去啊!你瞧来参加这宴会的鬼谷弟子,有哪一个舍得提前离开的?

    荆天明心中知道刘毕讲得有理,但他在九舍中苦苦白等珂月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又再相见。若不追上去,焉知待会儿珂月又将消失到哪里去?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她?

    荆天明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往楼下看去,只见珂月她们已走出蓬莱殿外。

    刘毕,对不住了。荆天明轻轻地在刘毕耳畔说了这么一句,与此同时,伸手在刘毕背上一推。刘毕只觉得一股大力将自己凌空平行推起,整个人手足无措地向后飞去,乒乒乓乓地跌落在花升将的席面上,酒水菜肴顿时撒了一地。当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刘毕的这个瞬间,荆天明转身向窗外一跳,整个人便无声地没入蓬莱殿外的黑夜之中。

    荆天明下来得晚了,四名女子已经无影无踪。若非后来一阵北风刚巧吹过,将那神奇的香味又送到荆天明鼻下,他恐怕是白白离开蓬莱殿夜宴了。

    四女仍由白芊红领头,一路向北走去,瞧她们熟门熟路的样子,应该是走过很多遍了。端木蓉酒足饭饱显得十分高兴。乌断还是冷心冷面。白芊红与珂月偶尔会攀谈一两句,但都是些无关要紧的话题。

    从蓬莱殿向北走出二里有余,上青石大道便向东方折去。四女转向东后不久,忽然离了大道,钻进右方仙山山脚处一座乱石岗中。此处奇石林立,大者有如巨像,小者宛若海蚌。有人工雕凿而成者,亦有天生原石。石岗中似有路无路,若非四女走在前头,外人只怕难以发现。

    怪不得我怎么找都找不着阿月,莫非这些日子来她一直躲在这石阵后?荆天明一面小心翼翼地尾随,一面跳上身边一块巨石企图一窥全貌。但这石岗占地宽广,此时又是夜晚,虽有十五的月亮照着还是难以将整个石阵瞧个清楚。荆天明身在阵中,只觉得石阵前后蜿蜒,宛如一条巨龙张爪延伸。荆天明暗中沿路做下记号。

    出来!你是谁?为何跟踪我们?忽然间,两个俏丽的人影闪到石像前,出言质问道。既被发现,荆天明只好从躲藏的石像后走了出来。白芊红闭血鸳鸯刀在手,站在珂月身旁,端木蓉与乌断则消失了踪影。

    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模样。珂月上下打量着荆天明,月色下只见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中年汉子,木板也似的一张脸,该凸的地方有点儿凸,该凹的地方有点凹,一点儿奇特之处也无。

    我……我……我这个……你……荆天明暗地跟踪珂月本来就忐忑不安,此时却被她当场逮到,一时之间膛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倒不是装出来的呆滞。

    珂月,你说从蓬莱殿外一路跟来的人就是他?白芊红转头问珂月,言语之中好像有点儿不相信。

    应该是他没错。珂月本来很确定的,不知为何此时瞧见罗功超这幅尊容,连她自己也怀疑起来,眼前这猥琐之人武功当真有自己之前察觉的那么好,还是自己把他跟别人弄错了?

    我……我……你……

    别我啊我啊的!白芊红举刀叱道,再不说出来意,我们可没时间跟你耗。

    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跟着阿月,没想要干嘛!只要能让我跟着阿月就好。若是诚实以对,荆天明本想这么讲。但刚开始被珂月抓包活逮的惊吓一过,他发现无论是白芊红或是珂月都没认出自己是谁。这才想起,他现在不是荆天明,二四诚实又爱吹牛的老罗。

    咳、咳。罗功超清咳两声,润润嗓子好装出别人的声音,扭捏说到:两位姑娘……咳……我……我……是这样的……

    快说!你为何跟踪我们?珂月问道。

    姑娘此言差矣,老夫不是跟踪你们。

    胡说八道!你明明一路从蓬莱殿跟来,还想狡辩?

    不不不。罗功超摇头道:我确实是一路跟来没错,姑娘的武功真高,将老夫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我是说,我不是跟踪你们,我是跟踪她。罗功超手指一摆,指向站在珂月身旁的白芊红。

    跟踪我?白芊红咤异问道:你这老头子跟踪我干什么?我不认得你啊。

    唉——罗功超大大叹了一口气,哀怨言道:我就知道白姑娘绝不记得在下了。是这样的,我……我……八年多前在桂陵城,我曾有幸见过姑娘几面,在下也知道自己不配,脸虽对着白芊红说话,但荆天明的眼神却不知不觉看向了珂月,我对姑娘真是一见倾心,再……也难以忘记。这么多年来,我……我……我是度日如年。姑娘的面容没有一天、一刻间离开过我的心中。正因如此,今日在蓬莱殿再见到姑娘后,我……唉!实在管不住我这双脚,居然就这样跟着白姑娘来了。

    白芊红与珂月听了罗功超这番真情告白,惊讶地对望了一眼,都噗哧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知道八年前我已下嫁我夫卫庄,你应该称我为卫夫人才是。白芊红早已习惯各式各样的男人对自己的仰慕之情,只是一听罗功超这半百年纪的呆汉莽撞说出这等话来,不禁感到好笑。

    珂月笑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笑容随即凝结,面寒如霜。现在怎么办?

    让他走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少妇打扮的白芊红挥挥手,转身便向石岗后方走去,吩咐珂月道:你带他出石阵吧,免得这老傻子迷路,到头来还是死路一条。我先跟上端木蓉她们。

    珂月点点头,不反驳白芊红的安排。待白芊红的身影消失在石阵中,珂月又站了一阵子,这才摆摆手对罗功超说道:跟我来,我带你出去。罗功超依言走在珂月身后,刻意装出武功不好的模样慢慢跟着。

    姑娘好像有什么心事啊。走了一会儿,罗功超突然问道。

    我?为什么这样说?

    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姑娘们有没有心事还看不出来吗?

    珂月先是点点头,后来又笑了,对,很看得出来。那你怎么看不出来,卫夫人是绝不可能喜欢你的呢?

    姑娘笑起来真好看。罗功超一会儿真心诚意地赞道,一会儿又满口胡扯,我当然知道卫夫人是绝不可能的。但有什么办法呢?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

    是啊。珂月幽幽言道,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罗功超大大点头道。

    哪!前头便是青石大道。我就不送了。珂月指着前方说道。

    是、是。老夫能自己走。

    千万别再来。不管你有多喜欢卫夫人。擅闯这儿是会要你命的。

    呵呵。罗功超讪笑了几声,该来的总要来,若能多看几眼,也值了。

    你还真傻。珂月走出几步,转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罗功超。

    罗功超。珂月又重复了一次,你倒好玩得紧。罗功超,你如有空,明日午时,我们在羡蓬莱一会,如何?

    荆天明万万没有想到,珂月居然会开口邀约自己,喔,是邀约老罗。管她约的是谁哪?能见到她就好。这么一想,正个人顿时有点飘飘然起来。此时若有人目睹这半百壮汉蹦蹦跳跳一路哼唱回来的模样,定会莞尔而笑。

    回到刘毕等人下榻处已近深夜。荆天明因今晚在蓬莱殿抛下刘毕、花升将两人,心中满怀歉意。见刘毕单独一人蹲在屋外水缸边盥洗,当即上前道歉。

    刘毕生性本就爱洁,此时不知为何更是使劲擦洗双手,不厌其烦地洗过一次又一次。洗什么哪?这么难洗?荆天明在刘毕身后出声言道。

    刘毕回头一望,脸上全是惊恐之色,大喊道:鬼!有鬼!刘毕转身欲逃,却被荆天明一把从后拉住。

    什么鬼?刘毕,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天明啊。

    是天明。刘毕惊魂未定,有点儿结巴说道,对,是天明,你易容了嘛,我怎么忘了?

    真是。荆天明轻声笑道,从小到大很少看你这样失态大喊,还真吓到我了呢。你在这儿干嘛?荆天明仔细打量刘毕,刘毕明明全身上下都干净素洁,但荆天明却闻到他身上传来nongnong的一股血腥气味。

    你受伤了?

    没有。刘毕语气僵硬地答道。

    别骗我,我闻到血腥味了。

    还有味道吗?刘毕举起右手到鼻下闻了闻,皱眉道:还真难洗掉。说罢又蹲回水缸边继续洗手。

    你该不会……荆天明突然领悟,冲到囚禁老罗的地方一看,果见真正的罗功超早已气绝倒在血泊之中。一股怒气冲上来,荆天明奔到刘毕身旁责问道:你干嘛杀了老罗?我答应过他,今晚蓬莱殿宴会后就要放他走!

    所以咯,我这是帮你代劳。刘毕幽幽说道,你就是太妇人之仁了。放走这人只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说我?荆天明大声道:你杀罗功超这种无辜之人,若是问心无愧,刚才见了我这张脸……荆天明指着覆盖在自己脸上那张维妙维肖的老罗面具,为何会心惊胆颤?为何会以为有鬼来问你索命?

    什么无辜之人?他是鬼谷弟子。你没瞧见他身上有鬼面纹身吗?

    是鬼谷弟子又怎样?光是这里便有近万名鬼谷之人?这成千上万的人,你能不论正邪无辜与否,一概杀却了吗?面对荆天明的质问,刘毕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你……你……荆天明气急了,刘毕,你真的变了,变得我都不晓得我是不是认识你了?

    你才变了呢。刘毕也不甘示弱地言道:明明今晚你我亲眼见到珂月那妖女心甘情愿做鬼谷走狗。但不用问我也知道,你还是要迴护珂月,说她是无辜的,对不对?

    荆天明心中所想被刘毕说中,反而更添怒意。她本来就是无辜的!荆天明至此完全失态,大声吼道:你怎么可以怀疑你的朋友?怎么可以怀疑阿月?你这个疑神疑鬼滥杀无辜的家伙!

    别用那张脸对我大吼大叫!刘毕冲上前去,一把将荆天明脸上的面具撤下。两人说着骂着便扭打起来,荆天明、刘毕都没使用武功,只是像孩提时代那样拉扯,滚倒在地上互踢互打。

    你们这是在干嘛?也不怕被鬼谷的人发现吗?伴随着一声女子的轻笑,宋歇山站在两人身旁狐疑地问道。

    嘻——荆大哥、刘大哥,真是的,看看你们滚得一身都是泥了。辛雁雁掩面而笑。

    荆天明放开刘毕,刘毕推开荆天明。两人拍着身上泥尘,站起身来。雁儿!你怎么来了?

    荆大侠真是孩子似的。陆元鼎在一旁半开玩笑道:怎么就只看到我小师妹呢?没见我跟方大钜子都站在这儿吗?原来宋歇山伤势刚好些,便急着去接数日前就应与之会面的方更泪、陆元鼎两人。只不知为何辛雁雁也与他们在一处,自然也只好一并接来。这两人此时来到,代表儒家、墨家、清霄派、八卦门,如今武林中四大正派人士到齐。荆天明、刘毕情知大伙儿必定有要事商议,心中虽怒气未熄,也只是互瞪了一眼,便跟着方更泪、宋歇山等人一同进屋去了。

    原来如此。方更泪脑中整理着在座众人四方收集来的情报,口中念道:我听花升将兄弟说在这儿有一座山城已经够吃惊的了。真没想到,城中间那座山居然是挖空了的!

    没错,我初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几番探勘下来,鬼谷这座仙山城是一个回字形状。回字外头这一个□字乃是城墙,里头一个口字嘛则是这座仙山了。宋歇山点点头,在地上简单画出图案来,据我所知,鬼谷真正的重地是在这座山里。这座山乍看之下与其他山也没什么不同,但里头其实早被挖空,应该是大得很。

    要如何进去?

    东、南、西、北,各有两条地道可以进入。

    这……方更泪歪着头,徐徐问道:宋大侠又是如何得知?

    在下不才,暗地跟踪我师傅,这才知道有地道暗藏在城中。宋歇山说话时字字有如刀割,我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唉,原来他在鬼谷位居高位,为鬼谷护法。多年前,便是赵……我师父他老人家去接引邀约乌断,来到鬼谷为其效力的。荆天明闻言恍然大悟,原来那时在山东中力逼乌断杀却阿月的鬼谷之人,竟是赵楠阳。怪不得后来赵楠阳包庇紫语,与她一起诬赖阿月毒死了盖兰,显然是怕阿月认出来。放有此举。

    还有……还有……我真不知如何开口。荆兄弟,我对不起你。宋歇山万般愧疚,仿佛从他口中吐出的坏事都是他亲手做的,而非赵楠阳的罪状。你师父盖聂盖大侠……我师父如何?亦是我师所杀。想到盖聂惨死,荆天明忍不住双目含泪,宋大侠,你可知你师父为何要杀我师父?宋歇山的他语气相当惆怅,言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我师父他想当天下第一人……我真不懂……

    我派门人探知,你师父他这几日在在外四处联络,奔走于风旗门、淮水帮之流任务。陆元鼎言道:再加上左十二与左碧星不惜联手,企图诛除宋大侠。莫非……左碧星是得了赵楠阳的首肯,这才敢直接对宋大侠下手?

    你是说……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杀我?松懈三不可置信地问着。

    事到如今。方更泪看了看宋歇山腿上的伤势,深深地叹了口气,看来尊师赵楠阳赵大侠,已绝非正派人士,可惜啊可惜。方更泪脸色沉重,便转话题续问道:鬼谷筹划得如此缜密,到底是藏了什么在山里?倒是令人担忧。

    无论是什么秘密,定与白玉之迷有关。刘毕没好气地说。趁机又瞪了荆天明一眼,幸好辛姑奶奶个身上的白玉还在,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那白玉已不在我手上。珂月拿走了。辛雁雁冷丁说道。她看了荆天明一眼,似乎还想再多说点儿什么,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神色迷惘地将头转开。

    辛雁雁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花香浓郁,空气里四处弥漫着一股甜腻醉人的芬芳,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脑子里还想着:这客店不知栽种了什么花卉,味道竟这般好闻,明日定得问老板。唉,再过一日便可以回到八卦门了,我却离荆大哥又更加远了。不知荆大哥是不是还跟那珂月在一起?不知他会不会也像我这样想他地偶尔想起我呢?她闭上眼睛,在那nongnong的芬芳中像是瘫软似地落入深深的睡眠。半夜里,却忽然被另一股清冽的馨香给弄醒。

    在睁开两眼之前,辛雁雁先意识到房里有光,她一时间想不起自己睡前是否忘了吹熄烛火?疑惑中睁开两眼瞧去,却见珂月正静静地坐在房间内,出神地盯着桌上的烛火,手里把玩着一只白玉。

    辛雁雁惊骇之下连忙起身,才掀开了棉被打算下床,猛地却觉得浑身一凉。她这才发现自己从头到脚竟是一丝不挂。辛雁雁哎哟一声,赶紧又抓起棉被盖住身子,待要扬声喊人,想想又觉不对,不禁满脸通红地缩在床上,心中又惧又惊:这妖女既得了白玉却又不走,不取我性命却故意拿去我的衣服,真不知她究竟打算要使出什么狠毒伎俩来羞辱我?她明知自己武功实在远远不及珂月,一时间彷徨无计,只能紧紧拉着棉被,口中骂道:珂月,奉劝你趁早一刀将我杀了,否则的话,今日你辱我之恨,来日我必加倍奉还!

    珂月继续把玩着手中白玉,两眼依旧盯着烛火,她心思飘在很远的地方,对辛雁雁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地道:脱光衣服也没什么,干嘛气成这样?若非如此。我怎么找得这块让你给贴身绑在腰上的白玉呢?放心吧,除了我之外没给其他人瞧见。

    辛雁雁哼了一声,瞪着珂月问道:荆大哥呢?他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你把他怎么了?

    白玉在珂月的掌中停止了翻转。珂月的眼光从桌上烛火移到了她自己的手心。她慢慢收拢起纤纤玉手,将那白玉轻轻握住。辛姑娘,你跟荆天明是怎么认识的?辛雁雁不料珂月忽然有此一问。反倒愣住。珂月又道:你要是不肯说,我就把你扔到房外院子里,大声招呼其他人来救你。

    你……辛雁雁这辈子还没听过有人以叫别人来救你为要挟手段,偏偏这手段用于此时却是分外有效,若是让八卦门的师兄弟们和客店里不相干的住客瞧见自己这幅摸样,辛雁雁还真是宁可被珂月一剑杀了。她哪里知道,这可点里早已被珂月放了迷香,众人睡得比死还沉,绝非几句大声嚷嚷就能醒得过来。辛雁雁若不是闻道珂月身上香囊中的馨香气,解了那欲人醉的迷效只怕就算她真的被珂月扔到院子里也还是睡得既香又甜。

    辛雁雁骂道:珂月,你好歹也是一派掌门,怎么行事如此下三滥般恬不知耻!要不怎么担的起妖女的名号?我跟荆大哥如何相识关你什么事?看来你是不肯说了?好吧。来……等一下!等一下!我……哼……说就说!是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有什么不能说的?

    辛雁雁狠狠瞪了珂月一眼,很不甘愿地道:我们当时为了逃过鬼谷的追杀,在一间石屋里中了束百雨的圈套,荆大哥刚好人在那里,救了我们十条人命。奇怪了,你既然和鬼谷通同一气,怎么会不知道此事?

    嗯,原来只是巧合。珂月幽幽地道,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为了引开鬼谷人手,带着我另走一路,虽是杀了柳带媚,自己却也被束百雨的暗器所伤。

    他武功那么好,束百雨怎么伤得了他?珂月像是在对辛雁雁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了。他当时定然是为了保护你才会受伤……他伤得重吗?

    他伤得可不轻,但一时间却没法休息,为了甩开追兵,他自己负伤,还硬是……硬是……辛雁雁双颊生晕,语音渐低,终究没好意思把那句硬是把我揽在怀里说出口,改而说道:硬是拉着我赶路……那时候大雪刚停,四周好安静好安静,接着天渐渐亮了……不知不觉间,辛雁雁在自己的叙述里回到了此生最甜蜜的一段往事。她说道荆天明如何在大街上,连番被不同人叫唤不同名字。又说他如何在破庙里,从一个流浪汉变成一个翩翩佳公子。……没想到不仅仅是那间破庙里,那整座小镇上的乞丐们,不分老少,居然各个都对着他叫大哥。

    是吗?原来他喜欢跟乞丐做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荆大哥不管在哪儿,都有一帮子乞丐兄弟。有关荆天明的一切,都是辛雁雁最想对人细细诉说,却又无人可说的。所有的细节对她来说都是回味盎然、回味无穷,一时间,她忘了坐在身旁的珂月是江湖中的敌人,情场中的敌人。辛雁雁说得入神,珂月竟也听得十分出身。那故事从辛雁雁描述自己如何帮荆天明拔出暗器,听见乞丐说起一个少年不要命的往事,一直到他们之后离开小镇,碰上了四个调皮捣蛋的,经过了各式各样的城镇,最后终于抵达咸阳。

    荆大哥居然在酒楼里,对着台上的歌姬舞姬拼命抛钱,我一气之下便……

    够了。聆听了许久的珂月忽然打算辛雁雁的回忆,后来的事情,珂月都知道了。

    辛雁雁话说到一般忽然被截断,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珂月,剑珂月低着脸面,前不清神色,辛雁雁这才重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落入贼手,不禁又戒慎恐惧地搂紧了棉被。

    其实珂月正琢磨着一句话到底该怎么开口。她低头安静了半响,终于出声问道:你们……你们那时同住一房,是不是已经……已经……

    辛雁雁疑惑了半天,才意会出珂月问的是什么,霎时羞红了脸,啐道:我跟荆大哥之间天清地白,才没有……没有……

    是吗?可是你们连续一两个月的旅途都是一室而居,孤男寡女,怎么可能没有……没有……

    那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荆大哥是正人君子,我辛雁雁更非轻薄之辈,我们才不会……才不会……

    是吗?

    当然是!

    真的吗?

    千真万确!

    ……

    珂月的面容虽然低埋在阴影中,但辛雁雁却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感觉到珂月松了口气。她盯着低头不语的珂月,忽然心有所悟,虽然有些难以置信,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珂月……难不成你留着没走,就是特地为了要问这个?

    啪!珂月猛然伸手在桌上一击,抬起头来冷冷瞪着辛雁雁。

    岂料如此一来,辛雁雁反而将珂月的心看得更清楚了些。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些年来,珂月也一直对荆天明旧情难忘。一阵惆怅掠过辛雁雁心头,但她很快就忘了自己,想着荆天明。辛雁雁像是抓住了一线契机,期盼地、诚恳地对眼前的女子说道:珂月,荆大哥这么多年来一直过着隐姓埋名,落魄潦倒的日子,就是因为荆天明这三个字遭人唾弃,如今他好不容易成为一个人侠义士了,你若是真喜欢他。……谁说我喜欢他了?你若是真喜欢他。可千万别再让他因为你而……怎么样?变成一个邪教妖女的朋友,再度被人看轻吗?

    辛雁雁毫无惧色地回视珂月的目光,没错!

    珂月缓缓地站起身来,回答得可真果敢。堂堂八卦门掌门之女,你又知道什么了?你这辈子可曾挨过饿、受过冻?你知道什么叫落魄潦倒?珂月脸上虽没露出什么表情,但这些问话,每一句都像是把刀子似得回砍在自己身上,你曾经无家可归吗?你有被人轻视过吗?你爹娘不要你了吗?你的朋友对你刀剑相向吗?你最信任的人抛弃了你,转过头也不愿看你一眼吗?你知道什么?又懂得什么?

    辛雁雁很冷静地看着珂月,言道:我确实不知道。但我相信,不管你受过什么委屈,什么痛苦,荆大哥都彷如亲历,跟着你受了那些苦。

    珂月宛若遭受重创似地震动了,她怔怔地望着辛雁雁,沉默良久。

    就在那静默当中,宛如小雨落地,屋顶上传来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响,辛雁雁没有听见,珂月去人已然心知肚明——是鬼谷的人找上辛雁雁了。她一离开荆天明和姜婆婆之后,便骑着烂泥巴连夜甘露,仗着坐骑骏奔,这才得以在鬼谷人马之前先拦到了辛雁雁一行人。

    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地遍布四面屋瓦,来着遇有五六十人。珂月静静望着辛雁雁。

    辛姑娘,你真的很喜欢荆天明,是吗?

    辛雁雁牵起一抹有些心酸的微笑,回道:没错,我很喜欢荆大哥。虽然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别人,虽然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很可能随时都会取我性命。虽然如此,我,辛雁雁,还是要喜欢荆天明。

    珂月握紧了手心的白玉。她原本对荆天明感到愤恨,对辛雁雁觉得嫉妒,但她现在忽然觉得,荆天明如果跟她在一起,应该会很幸福吧?

    对珂月来说,她还有比荆天明,比她自己的过往恩怨。男女情长,都还要重要的事情。珂月将手里的白玉收入怀中,并借由这个动作把所有的心情都再度收纳金币。这个动作于她而言已是再熟悉不过,只一瞬间,珂月的神色已恢复漠然。

    你说得很对。我是个邪教妖女,荆天明最好别再跟我有什么瓜葛,而我……我也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牵连。

    说完这些话之后,珂月便转身出了房间。辛雁雁见她重新将房门关好,听她在门外高声说道:这白玉本来就是我珂月的东西,如今由我带走也算是物归原主。辛雁雁,你可别怪我刚才下手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不自量力了。辛雁雁当时只觉得好生错愕,她不懂珂月为何故意引起注意,只是在心中隐隐觉得,这个邪教妖女,似乎,没有大家所以为的那么坏。

    刘毕等人却不知辛雁雁脑中已转过这么多念头,只继续推论道:既如此,那珂月……不!鬼谷手上已收集到所有的白玉?

    恐怕是。陆元鼎道:若是能知道这些白玉的作用,那便好了。辛雁雁看了荆天明一眼,荆天明也认为对这些人没什么好隐瞒,便将马凉所说的白玉缘由大致上说了一遍。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这五片白玉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件阴阳家大宗师风朴子的绝学。

    怪不得。这就可以解释,为何四五年前端木蓉便来到此处,为何鬼谷定要与神都九宫合作!刘毕双手一拍,言道:定然是为了破解风朴子藏在梅花黑盒中的绝学了。

    神医端木蓉、月神乌断,方更泪推敲道:两人都是风朴子的嫡传弟子,本领已如此高强,真不知风朴子前辈在梅花黑盒中藏了什么?让万壑临渊马水近如此推崇,而他本人向回去却又舍不得呢?众人沉默中,荆天明突然叫道:原来你早就知道端木姑姑在此了,却一直瞒着我!

    是又怎样?刘毕铁青着脸,你不是也没告诉我白玉的秘密吗?

    白玉不过是物品。荆天明吼道:端木姑姑可是人啊。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人啊!怎么会一样?

    你没坦诚,我也没告诉你。有什么不一样?刘毕也不客气地吼回去,有本事的话,就别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去证明珂月是清白的啊!叫她来跟大伙儿解释啊!刘毕言语中满是讥讽,来跟大家解释解释,她是如何击倒我跟八卦门辛姑娘?如何不小心地捡走了白鱼玉坠?又如何不小心地交给了鬼谷谷主?还能是一清二白的正派人士啊?

    你……

    宋歇山等人见荆天明、刘毕抓住对方,似乎又要打起来,连忙出言阻止。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何况你们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异姓兄弟吗?有什么歧义,大伙儿说开了不就好了吗?面对众人苦口婆心地劝慰,荆天明、刘毕两人却别过头去,谁也不肯低头。方更泪无奈,只好说道:如今夜已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