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奈何
事实证明,段宇飞的担忧是正确的。元夜闹京师事件在朝中引发了轩然大波,而首当其冲陷入困境的,就是建议软禁的侍中高辅。在正月十七早晨的廷议上,亲自率队围捕群雄反被劫持的阴世师、骨仪带着满腹怨气,向他发起了猛烈的抨击。 大将军阴世师首先发难:“当初得报段氏私通瓦岗反贼,便当断然拘捕其全家老小。若非侍中一意阻挠,贻误时机,岂容群贼有备而逃?” 骨仪的话更尖刻:“高公素与段思廉交厚,莫非挟私徇纵,故故施缓兵之计,通风报信乎?请殿下明察,治其通贼之罪!” 史重训显然对两人的偏激之见不敢苟同:“三位皆朝廷心腹重臣,寡人故而召之密议。若无真凭实据,不可妄加揣度。内史令以为如何?” “殿下言之极当。”景廉道:“高公朝廷栋梁,若无真凭实据,不可妄加猜疑,恐寒百官之心。然骨尚书所言,不无道理。此番献策软禁,唯殿下与我等三人知晓。段氏竟而未卜先知,定计出逃,必有细作泄密。”虽然没有明说,但其言下之意,也把怀疑的焦点集中在了高辅身上。 史重训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转头向高辅投去了质询的目光。 “景公高见极明。”高辅听完阴世师、骨仪、景廉的话,知道自己麻烦来了,叹了口气,“事发之前,唯我四人知晓密计。若有细作告密,必在我四人之间。代王为朝中之主,景公为首告之人,骨尚书率部围剿而为贼挟持,有此嫌疑者,唯高某一人。况臣与段氏,交契深厚,杜氏君雁更师出本门。于情于理,责无旁贷。”他突然话锋一转,“然若段氏未卜先知,却又如何?” “未卜先知,谈何容易?”景廉并不相信段氏真的能够在没有信息支撑的情况下准确地摸到他们的底牌。 高辅道:“宇文述如此巨贪大恶,长袖善舞,蒙蔽君上三十余年,朝中竟无一人发其jian谋。段氏区区女流,于其重重追杀之下,竟以旬月之功,查获实据,将其绳之以法。如此才智,纵无未卜先知之术,由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又有何难?” “高相既言段氏有一叶知秋之能,倒要请教。”骨仪道,“公若自圆其说,合情合理,吾等自然信服。” 高辅道:“昨夜事发之后,高某亦曾大惑不解,如此周密之计,虽奉命监视、抓捕之军士亦不得而知。何以不胫而走,使段氏有备?反复推敲之下,方知其早已算在我先。” 史重训一惊,道:“莫非果有未卜先知之术?” “所谓未卜先知,实为料敌在心,察机在目,非知己知彼之智者不可为也。”高辅几句话就反客为主,掌握了主动权,心下稍宽,道,“据景公所言,前日早间于城外偶遇段氏次女,由是起疑。” 景廉点头道:“正是。” 高辅道:“殊不知公疑段氏之际,亦是打草惊蛇之时。” 景廉一惊,问道:“吾虽心中起疑,并未出言责问,如何打草惊蛇?” 高辅道:“段氏以女儿之身与公意外相遇,公又误以之为穆清。猝不及防之下,岂不知女扮男装之事已然泄密?” 景廉仔细想了想,不由得点头道:“有理,有理。” 高辅接着说道:“段氏自知泄密,大事不妙,必寻杜氏、苏氏共同计议。彼等由此入手,揣情度理,推心置腹,相互印证,景公质询玄成、入宫密奏,殿下召我等密议,决计软禁查证诸事,皆不出其所料。殿下、景公与骨尚书不妨回思往事,以段氏、杜氏、苏氏之才,可料及于此否?” 史重训、景廉、骨仪一边听着,仔细回想,宇文述一案已经让他们领教了段氏三女可怕的智慧,高辅的推断确实丝丝入扣,无不若合符节,不由得连连点头。 骨仪最后还是提出了一个疑问:“段氏纵然料及于此,然则其方助朝廷铲除宇文述,正在受宠之时,父兄亦皆镇守边关。此时同朝廷决裂,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前功尽弃,更将累及朝中亲友。段氏众人仅凭一厢之猜测,伙同瓦岗公然反叛,置亲友安危于不顾,出此下策,岂是智者所为?” 高辅叹道:“此事高某亦百思不得其解。然则彼等方历宇文述之变,九死一生。明知人为刀俎,我为鱼rou,岂肯束手就缚?若言蓄意反叛,何以先后擒获骨尚书与大将军而皆纵虎归山,自留无穷后患?” 史重训道:“此事寡人亦大惑不解另有下情?” “监国殿下宽厚仁慈,有何下情,不可直言相陈?”景廉道,“宇文述一案,若非殿下推诚置信,彼等虽欲全身而退不可得也,安得铲除jian党,立此大功?而彼等竟以怨报德,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纵有下情,亦不可恕!” 阴世师也道:“段氏子女犯上作乱,段思廉父子纵未通谋,亦难辞其咎。可速擒之!” 高辅道:“此事猝发不过二日,段思廉多半尚未知情,一举擒下,易如反掌。然则突厥、刘茂忠不时南下侵扰,虎视眈眈。大将军可拒之乎?” “这……”阴世师被这一问,顿时没了底气。他虽然打仗勇猛,苦于缺少智谋。三年前雁门一役,与彭鼎辉各领一军同始毕可汗主力交战,高下立判。从那以后对突厥就很没信心。何况现在又多了个熟悉本朝军务的刘茂忠。段思廉尚且屡战不克,自己又如何抗击得住? 骨仪道:“秦伯钧尝谓臣曰,瓦岗之乱,远在方外,乃肘腋之疾,宇文述谋逆,方为心腹大患。今突厥虽强,尚在千里之外;段思廉坐拥河东,才高权重,若果蓄谋叛逆,乃心腹大患也!毒蛇螫腕,壮士断臂。孰重孰轻,当明取舍。朝廷岂可为惜一良将,姑息养jian乎?” 高辅道:“段思廉果真谋逆,自当诛除。然仅凭私通瓦岗、元夜之乱二事,其涉案与否尚且未知,岂可武断定论?一旦其中有误,悔之无及!” 阴世师叫道:“兵贵神速,岂容犹疑?待汝查明,段思廉早已揭竿作乱,兵临城下也!” 景廉也道:“段思廉纵容子女私通瓦岗,元夜叛乱,无论与谋与否,均应革职查办,选良将代之。” 高辅道:“段氏子女,尚在关中,段思廉纵有反意,量其未敢轻举妄动。今可一面遣使质问,掌控河东诸军;一面封闭出关要津,拘捕在逃众犯,查明原委。”
景廉道:“高公之策甚妥。纵不武断定罪,亦当弭患于未萌,抓捕逃犯,查清缘由。” 阴世师道:“臣料群贼遁入秦岭,必入汉中、商洛之地,妄图潜出武关,已飞骑传令守军封锁出关要道。只恐群贼因关山阻塞,隐匿民间。特奏请增兵南下,张网搜捕。” 一番争论之后,朝廷重臣们达成了共识。史重训便道:“众卿良策,寡人悉数准奏。元夜之乱,非同小可,着刑部即日立案查察,封闭关隘道路,逮捕一干逃犯;阴大将军率本部兵马,协助骨尚书于关中、汉中之地,张网剿捕。另命内史令率同刑部郎中杨师道、大理司直黄演为制使,虎牙郎将宋老生领兵一万护卫,前往太原,查问此事。” 景廉与骨仪、阴世师等人躬身领命,又向史重训奏道:“为防不测,臣请召回彭大将军与臣同行,以备接管太原军务。” “卿若不言,孤几忘却。”景廉的奏请倒是提醒史重训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大将军目下正于东都同瓦岗接洽罢兵之事。元夜之变,瓦岗众将罪责不小。和议之事,怎生处置?” 景廉思考片刻,道:“以臣愚见,瓦岗众将虽为虎作伥,助贼为虐,终非主谋之人。况今内忧外患,各路讨贼应接不暇,不宜多生事端。李深果有罢兵之意,且当暂忍一时之辱,遣使与之交涉,命其惩治凶手可也。议和之事,仍需照常施行。” 阴世师对景廉的纵容十分不服气,跨前一步,又要出声反对。骨仪急忙拉住他衣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阴世师见骨仪也不反对,心中虽然不解,但知道没了他的支持,自己是说不出什么更有力的道理来反对的,只得忍气不语。 群臣对景廉之议都没有明显异议,史重训自己也不想多起战端,便道:“既如此,寡人便准卿所请,可先往东都知会彭大将军,全权同李深交涉。此事一毕,即刻动身北上太原。” 高辅再次出班,叩首奏道:“元夜之变,君雁附逆作乱,罪责深重。臣身为尊长,教导无方,荐人不察,难辞其咎。愿自罢侍中之职,思过待罪,以正国法。”摘下顶上的进贤冠和三梁(官员等级标识,三品以上为三根梁),伏地请罪。 史重训道:“卿举荐杜氏,侦破宇文述谋逆一案,乃大功也。虽有元夜之变,咎由其自取,与卿何干?纵有不察之过,以功相抵可也,何必自责?” 高辅垂泪道:“臣与段氏交厚,屡屡进言袒护保荐。今出此变乱,愧疚无地。殿下虽不见责,臣已无颜忝列朝班。从此闭门思过,以求心之所安。就此拜别殿下及诸公去也!”向史重训叩首再拜,颓然起身,沉重地退下。 史重训望着高辅沉重的背影,心中一片凄凉,喃喃自语:“柱国重臣,弃孤而去。内忧外患,如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