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人与人之间的沉默分为两种,一种是急需打破的沉默,一种是心灵共享的沉默。袁尚水与排长之间,既是迫切需要被打破,又是能在彼此心里默契共享的沉默。排长又掏出那小半截没舍得扔掉的卷烟,继续点燃。袁尚水没有抽烟的习惯,只是静静地坐着。 从方孔里看不到丁点儿光,晚饭的时候听说日本兵有个200人的小队冲进了小北门,入夜就被186团的王团长给拿下了。袁尚水凝视着方孔外面的黑暗,心里面开始羡慕起那些能在日光里杀敌的战士们。 “排长——”袁尚水想到这里,终于打破了沉默。 “嗯?”排长没有抬头,有时候我们对待最熟悉的人,往往会用陌生的方式。 “我不怕死。” “瞎扯淡!” “真的,我不怕死,我想去前面壕沟里打鬼子。” 排长手上那可怜的卷烟终于燃尽了,于是他掐灭火芯,看着袁尚水,却一言不发。 “我们遇上了——这场战争,我们遇上了,那这场战争就是我们的生命。”袁尚水顿了顿,并不管排长脸上僵硬了的表情,继续说道:“以前我不知道我来到这世界上做什么,不知道我该怎样过我的生活,也不敢想像等我再大些,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就在这一个月的备战过程中,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袁尚水从没一股劲说出这么长一串话儿,可能是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便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排长一直听着,像在听自己还没长大的孩子生气时说的话。 “你出来的时候,老婆有没有怀上?” 袁尚水愕然地听着排长的话,他在猜排长有没有认真听他说的。 “如果你出了事,老婆孩子怎么过?” 袁尚水没有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急切地想要参与这场战斗,却没有想过身后更多的事情。或许内心深处,只是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战争,却并没有想到,自己可能在战斗中死去。 “听说6团新兵营一个都没剩下。”上午的那场战斗袁尚水听得很清楚,激烈的爆炸声,嗦嗦的枪响,那场惨烈的战斗与他备战的堡垒仅一墙之隔。 “一个都没剩下。”排长继续说着,“你小子别急着出去,照这样打法,咱们开枪是迟早的事儿。” 说完,又定眼望着袁尚水,问道:“你会活下去吧?!” “会!”袁尚水凝视着屋内的一团漆黑,果断地回答。 “你媳妇被窝里才暖了几天,你得保住自己的小命儿。” “排长你休息吧,你看他都快磕着地了。”袁尚水看到跟排长一起值岗的战友已经瞌睡得滑到地上了,也不管时间有没有到,就主动请示排长换岗。排长以为他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说下去了,就随了他,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就地躺了下来。 一夜值守并无半点枪声响起。袁尚水值守大半个时辰后,才渐渐苏醒过来的瘦子觉得不太好意思,一爬起来就讨好似的站到袁尚水身边,嬉皮笑脸地跟他说起话来。 袁尚水厌恶这种有来由的讨好,不接他的话茬,瘦子自觉没趣,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回自己的岗位上。 天亮后,沉睡的士兵们几乎都是被大炮的轰击震醒的。袁尚水也因为这震动,迅速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醒来。这一阵炮响,单是从声音就能听得出来,敌人又前进了至少一个里程单位的距离。 自昨日183团的高营长带队夺取了敌人的10门大炮之后,落荒而逃的日本兵已经一整夜没敢再来侵犯了。这次非同凡响的爆炸声,应该是得到了充足支援之后,有备而来的攻击。 对于袁尚水来说,虽然仍在庄内等待着即将打响的战斗,但今日等待的心情与昨日等待的心情完全不同。一阵枪声里,尚水期待着敌人快点冲刺进来,如果这样,就能以逸待劳,将他们一网打尽。一阵炮声中,他又幻想着庄外的战友们能全歼敌军。在纷繁复杂的心思里,袁尚水与战友们在碉堡里静静等待了一个白昼,等到天色黯然,炮声、枪声、喊杀声、哀嚎声都渐渐平息,依然没等到敌军的入侵。 “这样正好,敌人并没有想象的可怕,或许,我根本不用参加战斗,或许同志们在庄外就将战斗结束了,将整场战争都给结束掉!”这样想,袁尚水似乎找到一个借口,用来安慰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绪。 又是一夜值守,但袁尚水没机会和排长说上话,因为他被排在前半夜,而排长把自己换到了凌晨值岗。但这一夜并不太平,敌人间歇性的攻击,烦扰得大家彻夜未眠。从凌晨到天亮,战斗中的枪声断断续续。暗黑之中,听着那熟悉的枪声、炮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痛苦的叫声,袁尚水想像那些叫声里,有没有一个声音,就是由被炸烂了双腿引起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弟弟尚民。想起了那断了腿的弟弟,想起他的倔强,想起他执着的理想。虽然父亲是个戏子,但从他给三兄弟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父亲心中的铁血豪情,只是因为没有用武之地而已。尚山者仁,尚水者智,尚民者兼爱天下。谁说英雄不再,每一个敢于担当责任的人心里,都有英雄的魄力。这力量积蓄在心,逢时释放。
这已经是敌人连续攻击的第三天了。庄内百般焦虑地候战,庄外早已是焦土血红,灰墙斑白的景象。在这场战役里,无论是庄内的守兵,还是庄外战斗中的战士,甚至对攻城的日本军人来说,都是人生最艰苦的一场修行。 打到下午,敌我双方似乎有了默契,枪声、炮声都渐渐平息下来。这日夜里,一夜无事。但是同样疲惫了的敌人却振奋起来,因为他们的援军赶到了。当袁尚水等人在碉堡里沉沉睡去的时候,敌人抢先向台儿庄实施了飞机加大炮的轰炸。 惊醒的中国守军,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一个个都迅速起身,甚至连受伤的伤员都机警地抓住了枪杆。未到午时,北门已经被炸塌了。袁尚水听到前面民房里一个个声音传递过来,“鬼子进来了,打!”声音才传到他这里,就已经有一个日本兵的身影跃入他的视线之内。 前面的房子已经有几间被炸散了,袁尚水开始看到眼前的房间有人撤退出来。于是不等敌人再次走进他的视线,就打响了他在这场战斗中的第一枪。 一名追击上来的日本军人,不偏不倚正迎着袁尚水的子弹,当即毙命。他的不幸不仅没有让他的同伴感到害怕,反而促使他们调转枪头,集中火力向袁尚水的碉堡射来。 子弹和被打飞的石子儿在方孔前凌乱地碰撞着。袁尚水看到这强大的杀伤力,感到十分惊讶。敌人开始围拢过来,他却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这不是龙舟竞技,不是训练场的演练,更不是追击火力微弱的山贼匪寇,这是拥有自动步枪,大炮,飞机和坦克的侵略军。 “傻了你!”排长一声呵斥,“打啊!你不是想打吗?打啊!娘希比,熊了?!” 袁尚水扭头看见,排长边换子弹边对他呐喊。仿佛得了开枪许可一般,袁尚水认真地看清方孔里渐渐靠拢的几名日军,食指一扣,将弹夹里的子弹连续地打进敌人的身体里。 排长看到他缓过神来,也来了精神,开心地骂着脏话,狠命地打击敌人。 前进的日军倒下,招来了更猛烈的日军。不得不承认,这支军队,不仅仅只是因为飞机、坦克取得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班里分得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排长命令大家拿出手榴弹,边打边撤。袁尚水并没有逞英雄留下断后,迅速地撤离出去。 他们每后退一步,就点燃了一个地方的战火。台儿庄内几千间房子,很快就被日本军队占领了一大半。最后,他们在营部补充了弹药,溜进街巷,继续参加战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