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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彩霞在房里劝她婆婆,但她却并不多说话,坐在婆婆身边听她哭诉:“我爹怎么就看走了眼,如今落到这样下场,田和地都没了,往后可还怎么生活?”说着停下来哭了一阵,哭完又抱怨:“说要开酒馆,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民儿腿又不行了,书也再读不下去,还盼着他今后有些个出息,如今落得这个样子,从今后可叫我们母子怎么活啊——我看——”哽哽咽咽地哭了一段,又说,“他就是准备败个精光,然后任凭我们母子几个自生自灭去!”说到这里哭得大了声,转个身抱着彩霞又接着哀怨地说:“只可怜了你,今后这孩儿出世,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彩霞初时只是坐着听她骂,并不曾劝她半句,听她这么一说才接话劝她:“娘忧虑多了,霞儿本是做丫头长大的,虽然老爷、夫人都宠着,但也不曾丢了做事的本领,霞儿本该是劳作一生的,命儿好才得进了袁家的门,又有婆婆如此疼爱我,哪里还贪望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有这些,就是霞儿的爹爹积了德,足够霞儿享用一生的了。”

    袁妻听了媳妇一番话,虽不能全明白她的劝辞,心里却也宽慰了些,抹了抹泪,放开她说:“好媳妇,若人人都和你这样子,我也就少留那许多眼泪了。”

    “娘也别总伤着心,如今天下大乱,能活成咱们家这样子的,已经是菩萨保佑了。”彩霞说罢,用自己的手绢给袁妻擦了眼泪,又劝她说:“今日个老太太赏脸,娘好歹出去敬老太太一杯,日后省城里就这一家亲戚呢,彼此交好也有个照应。”

    彩霞见婆婆不回答她,便继续劝道:“娘就算为了霞儿,霞儿的母亲仍在孙府里做工呢,若老夫人不满意,日后她在那府里便处处都不自在了,母亲若过得不好,霞儿又怎能安心享受娘的疼爱呢?”

    袁妻听了,这才肯随彩霞走出房门,来到席间坐下,孙老太太倒并不见怪,仍是笑着让碧菡为舅娘添酒,随后吩咐大家一起举杯喝起来。

    至午,刘剑命车子先将老太太等人送回孙府里,然后车子再开回来,他们夫妻俩才告别回家。

    到家时,刘府里已是灯火辉煌了。在安庆城里,刘府是仅有的五家使用电灯的民宅之一。一进门,刘剑就看见父亲书房灯亮着,便携妻子一起过来,向父亲问晚安。哪晓得得到父亲应允后,一推开门,四个弟弟都已经坐在父亲书房中。刘剑见兄弟们脸上似有焦急之色,便问踱步的父亲:“父亲,可是有时要对孩儿们说?”

    刘世雄走到书桌前,灭了烟斗中的烟,却不回答,反问道:“舅老爷买的房子如何啊?”

    “挺好,房子很宽敞,四周也都热闹,家中十来个人住着都合适得很。”刘剑见父亲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却反问起袁正德家中情况,略略有些疑惑,但父亲不肯说,无奈只得先回答了父亲的提问。

    “舅老爷可好?”

    “好,日间高兴还唱了出戏。”

    “嗯,媳妇一日可颠簸,可有何不适?”

    兰心听见立即回答:“多谢爹爹关心,见着舅舅、舅母,还见了母亲和祖母,媳妇儿心里欢喜,精神也不错。”

    “好,这可就好。”刘世雄面露笑容说。

    “爹爹有话交代,媳妇儿就先告退了。”

    刘世雄听了,有捡起烟斗,道:“院子里暗,脚下当心些。”

    “知道了。”兰心答应着,向刘世雄告辞,又对她的四位小叔点个头,便离开刘剑合上门退了出去。

    刘剑直盯着兰心关上了门,那窗里也再看不清她的背影,他才转过身,来到父亲书桌前。

    “你看看。”刘世雄重新点燃了香烟,将书桌上的一张纸递给刘剑。

    “急电?”刘剑抬眼看看父亲,又疑惑地看他的兄弟们,却并没有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答复。

    “你自己看。”刘世雄猛吸了一口烟,又转身踱步起来。

    刘剑低头阅读,瞬间脸色凝固,手上也颤抖起来,读完后却一动也不动,迟迟不肯抬起头。

    刘世雄走到墙边,估摸着他读完了,就又咬着烟斗回身说:“蒋主席已经来到安庆,正在紧急征兵守城。”

    “父亲指的是上个月任命的安徽省政府主席蒋作宾先生?他已经到了?”刘剑抬起头看着他父亲,一向精神满满的他,此时也都被那电报折射的灯光照得神色憔悴。

    “已经到了数日了,如今蒋委员长都已经在重庆指挥全国抗战,蒋作宾先生此番紧急前来,正是要在安庆组织抗日力量,封锁长江咽喉。”

    “可如今——这电报上说——南京都已经——”刘剑吞吞吐吐,说不出心里的忧虑。

    “南京失陷了又如何?南京失陷了,我们就更要把安庆守住!”刘世雄走到桌边,放下烟斗高声说。

    “父亲,孩儿自然赞成坚守,可南京城里数万人的军队都没守住,咱们安庆——咱们可没有一兵一卒啊!”

    “没有兵,可以招,没有部队嘛,兵招到了,能打个漂亮仗,没有番号也一样的。”

    “可是招兵,这是要经过委员长批示的。”

    “大哥多虑了,”一直默默坐着的兄弟中,刘剑的二弟刘戎开口了,他也站起身,对刘剑说,“蒋先生这一次,正是带着委员长的命令前来征兵抗战的。”

    刘剑循声看刘戎,又看看他父亲,顷刻间他忽然明白,父亲等他谈论这些的真正含义。

    “既然如此,父亲,咱们组织保安队准备守城抗战吧。”

    “不,你留下!”刘世雄却出人意料地说。

    “对,大哥你留下,你新婚燕尔,嫂子离不开你的,更何况日军凶残,上海失陷后,被虐杀的平民百姓不计其数,如今这南京城失陷,城里的几十万人也生死未卜,你保护娘亲和五弟往重庆避一避,我和老三、老四随父亲一起,势必守住安庆,确保南昌、武汉无后顾之忧。”

    刘剑听了父亲和刘戎的话,惊讶得半刻不曾言语,就在刘世雄准备如此决定时,他忽然大叫:“万万不可!”而后他又接着说:“父亲,孩儿自然不敢违背父命,也理当一肩担起保护娘亲、众位姨娘和五弟的责任,但如今安庆危亡旦夕,父亲怎能让孩儿苟且偷生?纵使孩儿保护娘亲到了重庆,若陪都政府知道了孩儿弃战逃亡,委员长又怎能饶得了孩儿一命?”

    刘剑说完,刘世雄却沉思不语,刘剑见父亲和二弟都不说话,就又说道:“父亲,不如让三弟、四弟、五弟护着娘亲和姨娘们先走,孩儿和二弟随父亲备战守城!”

    刘世雄仍然不吭声,刘戎看着大哥,只见他目光坚定,便也支持说:“父亲,大哥说得对,他有职务在身,弃战而逃可是死罪!”

    刘剑听刘戎赞同他,兄弟俩相望一眼,互通心思,会意死战,便同时将诚恳的目光投向了刘世雄,此时桌上烟丝冉冉,刘世雄在那烟雾上升到齐肩处时,说了一声:“就这么办!”而后父子三人四手相拼,从三人上空看下去,三人互成犄角,刘世雄双手分别被两个儿子紧紧握着,构成了一个牢固的三角形结构,似乎团结一心,可以通过这个形状展示。

    不久后,刘剑回到房间,兰心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洗澡水。刘剑看着洗漱后的妻子,黑发浓密,却如瀑披挂;身瘦体轻,却被绸丝袍子贴得线条分明;那光暖如昏,却映得她肌柔肤嫩。鼻子里更能闻见,她刚刚在这屋里沐浴后的体香水热,一时间身上毛孔逐个张开,一股由地底经腿脚直上的力量弹出他的一只手,一把就把兰心拉进怀里。兰心仿佛青烟一阵,一下子就全都贴在了丈夫的身上,碰上去时,仿佛撞上一座日晒后的铜塑雕像,坚硬地将她身体正面的脂肪,触得如波纹回荡。刘剑深深的一口气,吻得兰心面红体热,而后兰心如痴如醉,酥软如泥时,他却搂她在怀里,悠长地发出一声:“兰心——”

    “嗯——”兰心闭眼依偎着回答。

    “要打仗了!”

    兰心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他,却见他不敢将那直视房樑的眼神松懈下。

    “去哪儿?”兰心平静地问。

    刘剑却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兰心误会了他的意思,便扶着她的双肩说:“不去哪,”眼见兰心眼中希望要亮起时,他又补充说,“南京破了城,就要打到安庆来了。”

    “啊——”兰心惊讶地张开口,却并没有叫出声。

    “那——什么时候会打?”

    “也许今天夜里,也许今年过完年。”刘剑只能告诉妻子一个迷惘未可知的答案,眼睛里却透露给她自己抗战守城的决心。

    “三弟会带你和娘离开这儿。”看着沉默的妻子,刘剑不舍地说。

    “不,我不走——”兰心不由分说地摇着头,颤抖着声音说,“我要留下来陪你。”

    “你跟着娘一起走,这里会很危险!”

    “不,我跟着你。”

    “你们去重庆避一避,委员长和政府的高级官员都在那儿,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守住重庆!”

    “不,我不要去重庆,我要留在安庆。”

    “安庆已经很危险了,城里面没有军队,破城只在旦夕之间。”

    “那你就保护我!”兰心忽然愤怒地说,当刘剑看见她眼中的决然不灭的意志时,才明白他所担负的责任。

    “在安庆,有你在,我就不怕了;去重庆,你不在,我不敢睡觉。”兰心再一次恢复温柔,刘剑感觉到自己双手捏着的这一对臂膀,有多么需要依靠他。再次将她搂进怀里时,刘剑的脸上缓慢地流下了一滴泪水。

    同样的夫妻别话,在刘世雄的卧室里也正发生着。一向宠爱的姨太太,正是刘世雄难以分舍的理由。

    “老爷,您又在抽闷烟了。”姨太太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时,顺手抽去了刘世雄手中拿着的烟斗。

    “拿来,再让我抽一口。”刘世雄不温不火地说。

    “老爷可得珍重些身体。”姨太太见刘世雄今日十分奇怪,却也知道他的脾气执拗不得,于是又倒了旧烟丝,重新为他填上了新的点燃。

    刘世雄随手接过姨太太递过来的烟,仍然闷闷地抽了一口。忽然却又停下来瞅着那燃烧的烟丝细看着,接着放到鼻孔下面闻了闻,抬眼对姨太太说:“加了什么?”

    “用老爷送的香水熏过的,如何?”姨太太歇下手中事情,坐到了刘世雄身旁的椅子上。

    “香——香——”刘世雄高兴地说,“再去给我熏一些。”

    “嗯——明日再熏。”姨太太把她柔滑的手臂从刘世雄手中抽出来,又把另一只更加滑顺的手,从他搭着的手掌与大腿之间伸了进去。

    刘世雄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却只是抓住她的小手儿说:“我有话告诉你。”

    姨太太一听,立即端坐起来望着刘世雄,只听他说:“明日,我要你和太太收拾东西,你们离开这儿,”然后他看了她一眼,接着说,“老三、老四会护送你们。”

    “哦。”姨太太答应一声,站起身,转过背,迟疑一会问:“老爷什么时候会来?”

    “我留在这儿。”

    “那老爷什么时候接我们回来?”

    “仗打完了,老三、老四俩个会带着你和老五回来。”

    “老爷不接我们吗?”

    “我在城里接你们。”

    “老爷——”姨太太眼中噙满泪水,低着头回到刘世雄身边,又把手放进他手掌里。

    刘世雄紧紧将她的手捏了一会儿,然后又放开她说:“再去熏点儿烟丝,留着我日后抽。”

    姨太太偷偷擦了泪,抬起头望着刘世雄,却看见了他少有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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