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看见儿媳脚背上烫伤发作得厉害,她便又心疼起来,上前推开云云,自己同王妻一起将彩霞扶着在院内石凳上坐下,一面心肝儿rou地舍不得,一面却又焦急得毫无办法,正在她不知所措时,人群外面一个声音响起:“取半块豆腐,加一匙白糖搅拌,快取来。【】”众人望出去,原来是强虎在吩咐云云。孙德艺看见他,便问:“为何不在屋里温习功课?” “孩儿听见殿内喧闹,恐怕二姐爱热闹,要丢下大姐在房里孤独,想着过去陪伴她片刻。”孙强虎答完母亲的问话又接着说,“孩儿下楼来,看见云云摔坐在门口地上,一问才知原来彩霞烫伤了脚,她又撒了药,孩儿想起前日在外公留下的医典上看过治烫伤的法子,或许能止了一时之痛。” “小子无知,治病救人须得千尝百试,岂同儿戏。”孙德艺不多教训强虎,命他先回了屋里,便要让人请大夫。孙强虎也不争辩,领命回屋里去了,孙德艺让去请大夫的丫头还未出门,云云就照强虎吩咐拌了白糖豆腐回来。孙德艺看见就说:“拿回你屋里,留着午后吃吧。”云云听到夫人的话,望着众人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她将目光移向了彩霞。彩霞见她一脸无辜,只得忍痛道:“夫人,且让云云为我抹上试试,或许凉一些。” “是呀,母亲,且让她试试。”兰心也替她央告。 “娘,您小看了弟弟,可别小看了咱外公——您的亲爹呀。”碧菡打趣着,走到云云跟前往她碗里看了看,又回头笑道,“止不止痛我不晓得,看样子一定挺好吃的。”众人听了她的话都冷峻不禁,孙德艺也笑着默许云云上前为彩霞抹药。 约过了一个钟头,正殿大厅中孙老夫人和袁氏一家其乐融融地说笑着,王妻也在一旁静静地坐着,虽然现在老夫人与众人聊的话题跟她都扯不上一点关系,但这事情却是在她的亲女儿身上发生的。原来云云和碧菡为彩霞涂过白糖豆腐后,众人便搀扶彩霞到燕子屋里休憩,那房间在侧殿右边楼梯下面,彩霞出嫁后才挪给燕子的,因此一入了那里,她便放松心情迷糊睡去。而那不起眼的白糖拌豆腐的方子,就在孙德艺等人离开后神奇生效,当彩霞从睡梦中醒来,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而她脚上涂抹的豆腐也已经融化成豆汁,脚背上的燎泡像是被虫子吸干了一样,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彩霞惊喜地喊燕子一起,往正殿里去禀告老太太这好消息。脚伤治愈,对大家来说都是个欢喜的事情,尤其是王妻和袁妻,更是欢天喜地,当两人一个为女儿,一个为儿媳喜笑颜开时,不禁都极难为情地相对一笑。 “想不到这隔了代,外公还后继有人啦。”正是碧菡将这个与王妻没有直接关系的话题引入,让老太太暂且忘记了彩霞,对这个新的话题产生了兴趣。 听见碧菡的话,孙老太太略一细思,敛笑问儿媳:“听菡丫头话里,莫不是和强虎有些关系?” “奶奶果然厉害,我这才一句话头呢,就猜着**分了,”说着忽然做出万分惊讶的表情,转向兰心道,“jiejie,不得了啦,我平常没心没肺,口无遮拦的,不晓得咱们有多少秘密都被奶奶猜到了。”说完,依偎在兰心身边,又忽然钻进她母亲怀里,滚出一副羞答答的,又像是受尽委屈的模样。孙老太太及众人见到她这样子,就都笑开了锅。 虽然被碧菡逗得乐了,但有关强虎的问题总被老太太深深记着。袁妻指手画脚地还没乐完,老太太就屏声抿气歇下来,等众人都注意到她,也跟着歇下声的时候,她也不等袁妻理解了袁正德“哼——哼”的暗示,就接着碧菡先前的话开口了。 “菡丫头,你且说说这其中的典故。” 碧菡一听,立即改变嬉皮笑脸的态度,认真地说:“奶奶,彩霞烫伤好这么快,可不是我留着的那瓶药神奇,”老太太“嗯?”了一声,配合着碧菡有腔有调的说法,“神奇的呀,是咱们家还在小学堂的公子哥呢!他让云云拌了一碗白糖豆腐,才一抹上,彩霞jiejie就说‘这一凉,就好许多了。’起初咱娘还不让云云抹呢,多亏了我说服她,不然彩霞姐可就好不了这么快啦,也不会晓得老太公和外公到咱们这一代还有个传人。”碧菡这么一说,孙德艺和兰心就微笑着私语,说话的内容虽听不见,但很明显,她们的目光一直温柔地注视着话里所说的这个人;袁妻也早就被碧菡的话逗翻了,若是在她自己家里,早就要前合后仰着拍巴掌了;王妻、彩云和舅老爷,也都欢快地笑她,舅老爷笑完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王妻母女四手相握,对眼一笑,仿佛瞬间回到了从前,在她们眼里,坐在上面的不是舅老爷,而是自家的老爷孙希桥,王鹿还活着的时候,就总站在孙希桥坐的那把椅子后面,有时候厅里只剩下老爷和他,他也会坐到舅夫人现在正坐着的那把椅子上陪老爷喝喝茶,说说事。奇怪的是孙老太太,向来在人前都乐呵呵的老人家这会子并没有笑出来,她只是极认真地听碧菡说这着话,等她说完了,大家都乐翻了天,她仍然在凝神听着,这回碧菡慌了,因为老太太的聚精会神的样子,似乎是在听着碧菡腹中的小秘密。 “哎呀,我认真地说呢,你们这些人,怎么都笑了呢?”碧菡急了,但令她更急的是大家似乎都没乐到顶,都欢笑着不理会她的认真和严肃。 “奶奶,你看看他们——”碧菡急得只好向认真听她说话的祖母求助了。老人家这会儿才收回悠长的眼神,吸气提身,笑道:“这白糖拌豆腐的确能止痛消肿的,这一说我倒记起小时候我父亲就用这药为我敷过伤口。想不到咱们强虎比他父亲要强,得了老祖宗的技艺,从今以后我老婆子不必再替他cao心了。” “不替他cao心了,奶奶就有空闲多想着我们姐俩个些。”碧菡挽住兰心胳膊说。 “你们好些年就要嫁出去了,有你们娘亲替你们备一份像样的嫁妆,也算孙家对得起你姐妹俩个了。”孙老太太应声说,碧菡和兰心抬头望她时,她稍稍拉长了脸,让姐妹俩感觉到这话很严肃。 “老太太也就是随口说说,这儿女就是前世追来的讨债鬼,该cao的心终归免不掉的。”半晌,舅老爷忽然接话,而他开口之前,却没人敢接下老太太这话茬。袁尚民一直默默在旁,虽然民主思想让他对老太太的话很是不满,但紧接着父亲的那一句话,却让他立即体会到了兰心和碧菡姐妹俩的心情。孙德艺静观三个年轻人,知道他们坐不住了,便追回老太太喜欢的话题,说到强虎身上来。老太太一高兴,就让丫头立即唤了强虎到殿里来。强虎还未到,孙老太便命人搬了个小凳子在她边上。强虎下来时,却不曾多聊,邢嫂子就亲自上来禀告午宴备妥,请示老太太安排在哪儿用餐。孙老夫人尚未尽兴,随口应着:“把桌子搬这儿来,今日个团聚喜乐,就在这厅内吃吧。”邢嫂子得令自去安排,王妻也随着要下去,孙德艺挽留,她仍然推辞,老太太正色说了句“今日你身为亲家母,理当留下陪亲家,明日这两亲家就是舅老爷、舅夫人,自然也不用得你陪。”她才不吭声立即坐下来。席罢至晚,老太太命人请了孙希桥两位同僚的母亲来陪舅老爷搓麻将,黄昏晚宴时三位老太太仍不肯罢休,袁正德只好推说用过晚宴要为明日登台唱戏做准备,方才解脱。散了场,孙老太太留两位同僚老太太吃酒,二人纷纷推辞告退,一个说饭后需饮药,一个说想念孙子,老太太才准她们离开。 孙老太太在晚餐结束时忽然提起彩霞烫伤恢复如何,彩霞起身答无碍,老太太便命坐下,道:“无碍便好,只是天气炎热,还需防着复发。” “用生姜捣碎,这几日用此勤抹患处则无碍。”孙强虎听了老太太与彩霞对话,才放下筷子说。孙老太太听闻大喜,对众人道:“当初老太爷用白糖豆腐替我抹了伤,止了痛,却没想着接下来几日烫伤反复,最终喝了一帖子药才好,而今彩霞丫头有福了,强虎这一说,可省得这苦了。”舅老爷忙向老太太贺喜:“老太爷有后继有人了。”孙老太太也与舅老爷贺喜,双方你来我往,却是彩霞说了句“不管老夫人也好,舅老爷也好,总归孙家出了一个孝子贤孙,值得大家都庆贺。”一桌酒席方才欢喜散去。 晚饭后,袁正德没有急着回房休息,而是来到了孙府大门外赶在天黑前搭建起来的戏台上,左右巡视一遍,又在台上舞步依依呀呀一阵子,直到袁尚民在台下站久了,腿痛难支,他才下台来与儿子一同进去。 回房里袁妻早已休息,袁正德便送了袁尚民到侧殿门口,看着儿子拄拐蹒跚的步态,他心里涌起一股热热的液体,仿佛晚饭喝下肚的老酒在腹中煮沸了腾腾跃上胸腔来。很快儿子转进了小院,一片烛影耀眼在白墙上,透过小院门往里看去,儿子似乎走进了一条深渊,路上漆黑一片。袁正德没有问自己“如果让他跟着那些人走了,是不是就能走向一条光明的路呢?”但在踢断儿子腿的那个夜里,他流着泪在月光中思考过这个问题。 站了许久,袁正德渐渐感觉到夜微凉,密云天底下,他把目光收回到院落里正在江风中摇逸的灯笼上。沿着院内廊道一排挂开的散着黄橙一样颜色的灯光,对他的惆怅置之不理,而东北角上并不特别鲜亮的一盏,却摇晃得特别厉害,似乎被它听见了小窗下那对母亲欣喜若狂的秘密。 灯笼的光摇摇晃晃地映在客房里,屋里桌上的小灯也似乎被它鼓动了,跟着晃得厉害。王妻放下女儿的手,从床沿边站起身走向窗前,她合上窗门,廊道上那盏灯却很是不服,仍然将光线荡秋千似的摇摆着,但作用却小了许多,屋里桌上的灯也即刻就乖了下来,静静地听着母女俩聊天。 “他母亲对我好着呢,虽然是乡下人家,好歹有人服侍着,娘,女儿过得挺好,不用记挂着。” “嫌娘多事了?等娘老了,不管你过得好歹,娘也就只能空口一句话——记挂着了。” “娘说的哪里话,等娘老了,女儿就把娘忘了不成?” “忘了就忘了,反正你也算嫁丢了,乘着还识数,娘已经收了两个干女儿了,这燕子滑头,稍大些就管不住的,云云倒是个痴性,让她陪在娘身边,娘死了,也有个人给你报信。”
“死老婆子,又说疯话了!这云云老实,你就欺骗人家姑娘一辈子啊?跟你说,等云云大些,一定要为她找个好人家,娘要是疼女儿就算是替女儿和外孙积福,我看云云是个善良的姑娘,记得住恩的。” “等等,你说——外孙?”王妻略顿了顿,忽然醒悟过来,大喜,“你这丫头,让我摸摸看。” 彩霞坐着床沿一线,低头含笑着,任凭母亲在她小腹部摩挲。王妻抚摸着女儿的肚子,仿佛一眼就能看到数月后它隆起的模样。想到此,王妻喜不自禁,没待彩霞开口说话,她便乐呵呵地服侍女儿睡下,彩霞被母亲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只说:“不急睡。”母亲却不容她分辨,强行要她睡下,口中还欢喜地重复着说:“小的要休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替彩霞关上门,吹了灯出去了。 在廊道尽头,她碰见正从侧殿院门口离开的袁正德,这一回,她见到他觉得格外亲切,王妻一声招呼:“舅老爷,怎么还在这站着呢?这江风吹上来容易凉着,我扶您回屋里去。”袁正德笑道:“亲家母,不必客气,我这就回去了,你忙活吧,早些休息。”王妻听到,笑答道:“好,好,那我就不管您了,有事情使唤丫头们。”袁正德应和着目送她从身边走过,这凉风冲上堤,拍岸带回来的热情,让他在这夜里倍感欣慰。 王妻也是头一次见到“仇人”时有了“亲家”的感觉,内心的喜悦令她的脚步更快,走进侧殿院门时,一阵轻声的抽泣却让她立即刹住了前进脚步。王妻仔细一听,便知是云云的声音,于是赶紧退一步,掩在门后静听。 “好meimei,别哭了,是谁让你这么难过?告诉jiejie。”王妻听见这话时,甚至能想起说话人站在哭泣的泪人儿身后,用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她的形态。在王妻的印象里,燕子的机警似乎超出了她实际的年龄,她和像云云一般大的丫头在一起,总是能够让对方产生无比的信任和依赖。 “燕姐——”云云因有燕子的陪伴,干脆扭头趴在燕子怀里大哭起来。 “嘘!”燕子扶云云坐正,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你干什么,把人都引来看你出丑吗?你再这样子,我可就进屋去不管你啦。” “燕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云云说完又要大声哭出来,想起燕子的教训才猛地压住声音。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做了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我怎么晓得你该怎么办?” “他——” “谁?他怎么你了?” “少爷。” “少爷?他——”燕子迅速回忆起云云在老太太院内假山后边告诉过她的事情,立即问:“他又让你这样做了?” 云云不再答应燕子,只顾埋头低泣。燕子哄她几句,她仍是不理,只是自顾自地问燕子:“燕姐你说我今后还怎么见人?”燕子正没话对她,忽然听见王mama压低声音骂道:“两个死屄,吹着风在黑夜里哭,不怕招了鬼来?!”两人听见mama叫骂,慌不迭地起身往屋里跑,王妻喊住云云:“云云你站住!”燕子见形势不妙,忙脱了云云奔回屋里了,云云胆小,被mama一喊,立即就定在那儿。 “你告诉我,少爷对你怎么了?”王妻严厉地诘问。 云云听了她的问话,只是咬紧牙关不回答,王妻见云云对她的问话置之不理,便急了,骂道:“魂哭死过去了?老娘问你话,怎么不回答?”云云仍是不理,王妻威胁道:“嘴皮夹得跟屄一样紧,吐不出话来了?”云云听见王妻骂得狠了,便放声大哭起来,王妻怕吵得整个院子里都听见,只好立即命云云收声进屋里睡觉。然后像凶手一样逃离现场。 云云回到屋里,燕子赶紧问她:“你告诉她了?”云云只是抹着泪摇摇头,燕子轻拍着胸口叹道:“吓死我了,老婆子以为咱认她做了娘,就真拿咱们当她生的教训了。”云云听了燕子的话,忽然正色问:“既然认了,燕姐难道不能拿她当亲娘的看待吗?”燕子被云云说得满面愧色,只好避而不语,并催促她快些睡下。云云缓缓解衣上床,两姐妹挤在被窝里,燕子浑然入睡,云云睁眼看着床顶版,想起被王mama逮住时,燕子撇下她逃离,便问:“听说表少爷上战场了,如果这仗打进安庆城里,燕姐会撇下云云不管吗?”燕子模糊嘟哝道:“不——会。”云云不知她已沉睡,也不转脸看她,只是笑着说:“云云也不会,不会撇下燕姐和娘。” 少顷,燕子轻柔的鼾声响起,云云却依然睁着雪亮的眼睛,不知道她的思绪还要跑多久,但夜要沉静,天将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