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二章(15)白云低处雁回峰
再后来的一切都非常顺利,顺利的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那样轻易地就到了一个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到了离他的梦想最近的地方。他还记得,自己在松城的城墙上望着璀璨星河,心里奔涌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情绪。那一刻他的心似乎随着呼啸的风飞扬起来,瞬息之间可以抵达千里。这激动鼓舞着他,让他在这个他陌生的世界里如鱼得水。这样的情绪在他接过雀符的时候达到了顶峰,却又在同样一个瞬间,坠落到了谷底。 那个瞬间,他感到自己是被眼前这个人信任的。这个微笑着的女子,对他虽没有救命之恩,却有着知遇之德。她是这样得信任着自己,似乎没有什么缘由,也并未求什么回报。是的,他的确为她做了许多,但却并没有像当初那样,奉献上自己的自由。他是效忠于她,却又是为了自己,在她的身边,他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天地。 而随着阅世渐深,他也开始隐隐对自己坚信的一切开始动摇。他本来以为,只要藩王覆灭,天下就会再无战事。然而在蓉城这样繁华安宁尤甚于中原的所在,他开始渐渐产生了怀疑。他在故土看见的,和在这里看见的,有些不同,又有些相似。 他本来以为这些给他的故乡带来战乱的蛮夷之地的人残暴野蛮,却不曾想到,其实他们是一样有血有rou,有骨rou之情的人。他以为这里是荒凉的,却不曾想到,这里的子民,甚至比他的故乡,活得还要更像一个人。他有些疑惑了,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代表了他所相信的正义,还是只是个人愤怒的宣泄。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轻易就把自己的灵魂和生命祭献的少年,随着阅历的积累,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怀疑。这样的怀疑在他看见自己阔别多年的meimei,和自己一样以一个潜伏在青罗身边的细作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他本以为自己无牵无挂,他的meimei在家乡过着安宁平静的生活。却不曾想,她竟然也被卷入了这个乱世的浪潮。 他怨怪自己的meimei欺骗了他多年,书信中的她,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天真少女。他怨怪她瞒了自己那么多事,却也怨怪他为之效忠的那个人,欺骗了他这么多年。在怨恼之外,他更感到无奈和迷茫,自己这么多年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然而他已经没有退路,他必须一直往前走下去。可是这样的身份,究竟是见不得光的,他没有一日觉得真正地畅快舒心。事实上,青罗对他越信任,他心里就越觉得煎熬。现如今,就连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能长久下去了。 那一日,他与润玉在青欢堂外的梨花林中会面,隐约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等润玉进了青欢堂,他终究是放心不下,悄悄儿跟了过去,果然就听见怀蕊与砚香二人,正在说方才的事情,更是对润玉的身份有了疑惑。润玉也到底是年轻,又刚巧被砚香二人在月门前看见了踪迹。 那时候他只觉得心跳的极快,不单单为了润玉,也是为了自己。心念疾转之下,他也顾不得别的,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越过园墙,飞扑到春山一带的花蔓宜春轩中,采下一篮繁丽丰艳的紫藤花。那已是他这么多年所学的极限,他将它交到润玉手中,只觉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好在润玉也十分从容冷静,挽着这一篮花朵从容步入庭院,笑语盈盈之间,就化解了怀疑的危机。 这一桩事情,眼见是过去了。可从那一日之后,他再不曾有一日的安眠。他夜夜梦见自己的身份被察觉,他不曾梦到自己的结局是生是死,他的梦,总是在一个眼神中结束。那是真相大白的一刻,青罗看着他的眼神。他无法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只是每当隐匿在梦境云雾的那一端的青罗将那样的眼神投射过来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自己满身冷汗地醒过来,又开始了新的,像梦境一样虚幻的一日。就这样,他开始渐渐迷失了白昼和黑夜,真实和虚假,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
这样的困境,随着京城密信的到来变得愈发叫人难以承受。他效忠于南安王府,深信他所忠于的人,能够改变这个世间的局面。然而南安王世子苏衡,青罗的哥哥,却已成为阶下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密信里嘱咐,苏衡的事,决不能告诉青罗,而他现在的主人怀慕,也对他做出了一样的吩咐。这倒是叫他松了口气,他至少不必去想,这样的消息到底该不该告诉青罗。虽然青罗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他却对青罗的身份了如指掌。他知道她的出身,她的经历,他甚至知道她和苏衡当初在定云江峡之上,曾经相伴相依的情意。他知道在青罗的心里,苏衡永远是最重要的人之一。所以他不得不瞒着她这个消息,却又因为隐瞒,而难以面对她。 其实他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隐瞒她的事情那么多,何止这一件?事实上,这一次的欺骗,是他最为理直气壮的一次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叫他觉得愈发得难熬。或许是因为做了母亲之后的青罗,眼睛里少了他熟悉的精明强干,只有一片温柔如水的信任和依赖。他好不容易才能面对那个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公主、王妃,却无论如何无法面对这样一个女人。 而这一夜,他似乎又明白了更多,那些他从来不敢承认,却其实早就在心里扎根萌芽的东西。在meimei的身边,在这清澈的星夜,他好像卸下了自己所有的坚持和防备,变得软弱而无助。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却只会因此而更加痛苦。他的前路是一条不能回首的直道,却又似乎已经无路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