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13)尊中绿醑意中人
苏衡在自己面前默不作声地站着,就算是在这样花开如锦的初夏时节,他身上依旧有那样的清明晚粉的寒梅香气,透过浓郁的蔷薇花香,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自己。那是与自己真正的生辰相同的,属于清明时节的气息,美艳之外带着一丝的冷清。只是这样的静默的时间里,唯有那熟悉的不合时宜的梅花香气,静静地地留在了她的心里。这香气曾经叫她觉得安全,在今日,在与此时此刻相宜的宁静之外,似乎更多了些别的,叫人觉得有些悲凉的意思了。 此后许多时日,都是一样的平静。苏衡住在雪竹居里,怀慕时时会去坐一坐,与他谈论天下大事,或是诗词雅趣。怀慕有时邀上青罗,更多的时候二人独处,言谈间对彼此十分推崇,倒像是多年挚友。青罗也时常会去坐一坐,说些家常的琐碎事情,或是送去一些西疆特色的吃食之类。其余姑娘们自然不便去见的,雪竹居隐蔽,也不会有人无意闯入。 苏衡除了在王府,也时常外出到蓉城四处走动,观风土人情,秀丽山水。澎涞自然是陪在身边的,董润也奉怀慕之命同行,自然喜不自胜。有了董润作伴,苏衡留在王府的时候倒是少了,青罗也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苏衡此行,始终谨慎受礼,一意求和的样子,除了第一日见了隽儿说了些不好的话,始终都是谦和温厚,并不曾叫青罗为难。青罗虽然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却也觉得安慰许多。 如此光阴飞快,转眼到了五月下旬。这一日五月二十一,柳芳和的七七已至,第二日便要扶灵入山,安葬于上官家的墓地。这最后的一夜,连怀慕在内,上官家的所有人都要在和韵堂守一整夜,拂晓时分,再将她送上重华山。明早天一亮,柳芳和的灵船将经由城中的芙蓉河,缓缓驶出东华门。等出了东华门外,再折入明川,一直行驶到重华山下。所有的蓉城百姓,都会沿着芙蓉河,送别沿着河水永远离开蓉城的这一位续弦的王妃。 这将是柳芳和作为上官启的王妃,享受过的最大的荣耀。她从来不曾有过盛大的婚礼,也不曾主持过自己孩子的满月宴,即使在新年旧岁相交的时候,她也只是默默地站在上官启的身边,像是一个影子。她的一生都活在先王妃的阴影里头,她的所有都不曾胜过她去,唯有这一次是不同的。当年柳芳宜的死,悄无声息,送葬的仪式也都是秘密举行。所有人都惊讶于这个当年光芒万丈的女子的死去,然而缅怀的时刻,都是在她孤独死去之后的许久。而明日的柳芳和,这个沉寂了一辈子的女人,被人遗忘了一辈子的女人,在这死亡的最后时刻,却受到了所有人的关注。她的生里不曾有过的光辉,在死里头发倒占尽了。 而在柳芳和的灵柩入山之后,十日前已满停灵之期的怀思的棺柩,还有更早之前的上官静,也会一起葬入重华山的最深处。至于生前未能和女儿在一起一日的,眼下同样停放在寺里的翎燕,也能够跟着丈夫和女儿一起,在彼处永久地长眠。按着西疆原本的规矩,翎燕本是不能葬入王陵的。最终能和上官怀思同葬的,始终都只有一个葛氏。只是令所有人都惊讶的是,葛氏亲笔写了一封书信,请求怀慕和青罗念在翎燕是早夭的静儿的生母份上,许她同葬,也叫那孩子在九泉之下,也有母亲陪伴照顾。一封书信写的入情入理,怀慕也就破例允准了。 除此之外,王府已经定下在柳芳和四人入葬的当日,在重修的重华寺里举行盛**事,祭奠西疆所有亡魂。怀慕也将在这一日,前往传说中的净湖中沐浴,以获得一个更为纯净悲悯的灵魂。这些原本安排在七月盂兰盆节,似乎是为着安抚上下人心,才提前举行。重华寺之前多处毁损,在众人心目中却仍旧是蓉城圣地,佛祖所在。重华寺焚毁之后,下至庶民百姓上至王公贵胄,皆万众一心倾力修缮,人力物力亦投入甚巨,重建工程颇为浩大,自三月末起到如今已近两月,而诸多重要所在如大雄宝殿等处,也已经基本竣工。封太妃日前也已经迁回了重华寺居住,为她重新修筑的禅院,也已经早早落成。而到那时候,这位守护着西疆多年的最尊贵的老人,将会和新的王者一起,重新展开这许多楼台的繁花鼎盛。 和韵堂里点着的长明灯烛,这一夜尤其明亮。所有人都穿着一身白麻布衣,跪在柳氏的灵前。怀慕,青罗,怀蓉怀蕊,诸位姨娘,连上官亭也带着清玫和清珏。淸琼算是柳氏养女,自然也在此列。棺柩最近的地方,一个蒲团上头跪坐着柳容致,仍然和一个多月前柳氏刚刚辞世的时候一样,眼神平静地守在那里。似乎不再感觉到悲痛,就像他只是送走的,只是一个本就应当离去的人一样。没有人看的见他脸上的神情,就连初到蓉城的时候,眼睛里头烧着的那一把火,也都已经熄灭了。 而上官启并没有出现在这里,青罗依稀记得,自那一日他与柳容致一起出了王府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只是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说是重华山中墓地之事,一切都由他做主打点,不必王府里的人费心。到了眼下,等到凌晨就要扶灵入山,而就连青罗和怀慕,也都不知道柳芳和最后的百年之地,被上官启安排在了何处,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布置。 青罗瞧了柳容致一眼,或者只有他是知道的。柳容致似乎和上官启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识,否则也不会默认这样的安排。青罗忽然想到,那一日上官启独自携了柳容致出去,或者也就是商量此事。她自然不知道这谅解是什么,不过幸好,柳芳和的葬礼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也算是心里松了一口气了。而上一辈人之间的恩怨太深,她也无心去探寻。柳容致在这些日子里极少说话,原本他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如今连那眼睛里,也似乎古井无波,再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了。他变得无比安静,像是和睡在棺木里的柳芳和一样,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而身边的怀慕,对于柳芳和的死,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应。那一日在重华寺里,他看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柳芳和,眼睛里也曾经是震动的。而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眼见着这个,曾经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唯一的亲人渐渐死去,脸上却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神情。青罗眼见着,就像是在怀慕的心里,柳芳和已经在重华寺的那一刻里死去了一般。他想必也是在乎这个是自己的姨母甚至是半个母亲的人的,或者是之后他的心里有了更多的东西要去想,也就把这一个人给放下了。青罗转过头,深深瞧了怀慕一眼,是了,她本该想到是这样。 这一夜真是漫长啊,就像是所有人都心有默契一般,屏息凝气,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连呼吸也是可以压抑着的。这样的气氛一开始叫人觉得沉闷,后来渐渐地却也麻木起来,连自己的存在似乎都忘却了。宁心草永远次第开着花,不论季节如何,也不论主人是生是死。这花香清淡,却又无处不在,叫人几乎有些昏昏欲睡了。在这样的隐约想起里头,青罗恍恍惚惚地想,这一间和韵堂,从来都是如此安静的。若是真有人按着规矩礼节哀哭,倒是突兀了。就算是柳芳和泉下有知,只怕也会厌恶的。 谁是真心相送,谁是点卯而已,彼此心里都明白。在外人眼前不得不做戏,这也就罢了。如今在这里,就像是在柳芳和的眼睛下头一样。她默然不语,神情憔悴,只有一双眼睛里,偶然间仍旧闪过一抹耀眼锐利的光。青罗听着身后跪了一地的那些人的呼吸声,都是平静无波的。柳芳和生前,在这个王府里头,何曾有过这样多的人来关注于她呢?而到了现在,只怕她也并不在乎了。只是可惜,还有一个应该此时在这里的人,却并不在这里。青罗想了想又作罢,最后平静离去的柳芳和,在生前就已经和那个人做了一个轰轰烈烈的了断了。只怕在她死去的现在,她也并不愿意,再有那个人来扰她最后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