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06)天涯无数旧愁根
青罗这才明白怀蕊名字的意思,和蕊香室名字的由来,原来就是后来盈枝院的那两句题诗。柳芳和无意间指的住处,倒真正切合了怀蕊的身世了。也难怪怀蕊虽然有着明艳的容颜,却独独喜欢盈枝院的菊花清寒。原来她的骨血里,就流着生身母亲这样的期许。月昙,想必就是自己远远瞧见的那种雪白的花朵了,即使在夏日里,也像是初雪覆地一样的清冷。想来上官家的几个女儿都是如此,虽然生在锦绣堆里,却都开成了清寒之花。如梅傲雪,如菊盈枝。只是这样的女子,往往能够成就一世的传奇,却都难以拥有一个完满的人生了。 瑛寒和青罗一路往外走,到了启怀堂的门口,瑛寒站住了不再往外送。瑛寒倚着门框,一双眼睛瞧着不远处被凌霄花遮蔽着的宜韵堂。“前几日,我替老王爷在和韵堂陪伴柳王妃,她恍惚间看见我,以为看见了自己的jiejie,和我说了许多的话。这些话只怕这么多年,她都想说却没有对王爷说过。”瑛寒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一生啊,从来都是别人的替身。我和柳王妃都是一样的人,年轻的时候遇上王爷,从此就都成了这个人的影子。到了最后,连自己只怕都要记不起来自己是谁。想必柳王妃直到最后,也不愿意做这样的影子罢?而我,倒愿意做这样的一个影子,至少这样,还能够感觉到这世上的真心。” 青罗站在几步外,瞧着倚门远望的瑛寒,日光从门前茂密的枝叶里落在她身上,一身白衣,神情悠远。那一瞬间青罗眼里的瑛寒,只当真和柳芳宜重叠在了一起。她有过不逊色于柳芳宜的一生,盛极而开,倏然而落。她们都是拿得起又放的下的女子,是世间少有的传奇。青罗忽然在想,若是上官启年轻的时候遇上的是瑛寒,这世上的事情又会怎样呢?或者只是青楼歌女和公子王孙之间一段旖旎的露水之缘,转瞬相逢又刹那分离。又或者,她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王妃,成为西疆的主宰,成为上官启心上几十年难以忘怀的人。瑛寒其人,原本也是值得这样的一生的,她的心里,或者也是期待着这样一份真心的。只是因缘际会,到底是晚了一步。她等待的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之人,再也没有她自己的位置。 青罗心想,尽管瑛寒始终只说自己和上官启之间不过是知己,然而到底是有一份情意在的。否则,又怎么会将自己的锦绣年华全部都交付给这个人,又寂寂一生,最后还能够白首相伴?她的一生,前半段里曾经有过那么多的风景,后半段却只有这么一个人而已。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她的全部了罢?只有这个人,是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沉默相伴的,在最紧要的关头难以弃之不顾的,是她在最后的时光里愿意守候的。她的天地里头就只有这么一个人造访,成为她除了天地日月,和那一片月昙花之外的唯一风景。青罗望着这个光影下倚门远望的女子,或者她当真是满足的。 青罗赶到和韵堂的时候,和自己记忆里颇有不同。整个庭院仍旧是碧绿的,宁心草的香气幽微,却又无处不在、墙角开着几丛素馨,雪白的颜色温柔可爱。五彩的丝线装饰着整个庭院,垂挂着银质的小巧铃铛,微风一过,叮叮咚咚地响。青罗一望即知,这是当日上官静寄养在和韵堂的时候留下的东西。如今这个年幼的孩子已经早早去了,而那个当日悲伤悼念她的人,也将要走到生命尽头。青罗在院中立了一时,忽然看见门廊下头,怀蕊正在静静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怀蕊从碧绿的树荫里走出来,站在青罗身边,“父王和王兄都已经在里头了,一直守在母妃的身边。关着门,也没有旁人可以进去。”怀蕊顿了顿才道,“眼瞧着母妃是要不成了,二jiejie和慧恒师傅才刚从里头出来,瞧那脸色,只怕是无力回天。母妃这些年来,过得也十分寂寞,几乎是一个人守着这空庭一座。到了最后能有这些人相送,想来也是心满意足的。” 青罗想了想道,“母妃这些天,始终没有说起过要见父王的话,怎么今日忽然就想起了?莫不是自己觉得命不久长,到底是放不下,才要看这么一眼。”怀蕊闻言却摇头道,“母妃今日起就一直昏迷不醒,父王才刚到这里的时候,母妃也都还在睡着。我隐约听到一句,说话的是那位带着面具的将军。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倒像是对母妃极为伤心一样,连父王和王兄也允他日夜守在母妃身边。” 青罗不想是柳容致请了上官启来,见怀蕊疑惑柳容致的身份,此时也并不点破,只淡淡道,“是个极要紧的人,往后或者就慢慢知道了。”想了想,又对怀蕊低声道,“我才刚见了你的母亲,有几句话,想要我告诉你。”怀蕊周身一震,低着头道,“二嫂嫂如今做了王妃,我仍旧就把你当做青jiejie,有话也不瞒着你。我知道她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将来。我一直都以为她死了,这也就罢了。只是她既然活着回来了,却又怎么连看也不看我一样?府里见过她的人,谁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可她却仍旧一句话不说。” 青罗也只是将瑛寒所托自己要和怀蕊说的话和她缓缓说了,又道,“你母亲是下了决心要和父王一起隐居山林了,你也不要太伤心,或者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这么多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是除了你之外,她也放不下父王。今日这一走,既能成全了你的将来,叫你没有后顾之忧,也能成全了她自己对父王的一片心。你自然是舍不得她的,却也不要太伤心的好。”
怀蕊却忽然笑起来,“我明白。只是jiejie,就算明白又怎么样呢?到底是伤心。她明明是舍不得我的,我也舍不得她。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母亲,更为着我的母亲和满世上的人都合不来。我常想着,要是我从小就在母亲身边长大,会不会就不是这么个孤介性子?盼了这么些年,好容易见了,却又不得不分开了。如此想来,倒不如不知道她还活着的好。其实在我心里,以后怎样,旁人怎么看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是想在她身边,叫她一声母亲。其实我很羡慕二jiejie,熬到了今日,终于能和郑姨娘高高兴兴在一起。而我呢。” 怀蕊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青罗看见她嘴角分明是笑着的,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青罗看着这样一张微笑着的脸,心里只觉得分外难受。生离与死别,当真是说不出哪一种更为刺心的。怀慕经历过后者,而自己和怀蕊这样的,却都因为前者而无奈。只是怀蕊究竟是年幼的,她知道将笑容放在脸上,却忘记了把眼泪搁在心里。 青罗只是忽然在想,或者自己的母亲心里,也曾经存了瑛寒这样的念头吧?分明是挂念,却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只有离开。过了这么多年,她似乎慢慢能够体会母亲当日的心情。尽管她出身低贱,为人泼辣,所有人都厌恶她,即使对于自己也从来没有过温柔。然而她终究是爱着自己的,到了临别的时候自己才知道。后来仔细寻味,当日那样总是为难自己的母亲,也许也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反而一直被人看做是自己的拖累。她一直都阻碍着自己,而最后她对于自己的成全,或者就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离开,就像是今日瑛寒自己选择了离开一样。 青罗回过神来,可巧秦氏匆匆赶来,紧皱着眉头问了几句柳氏的情形,就和青罗商议起如何料理后事。青罗心里虽然惦记着柳氏,只是这会子本不该自己进去瞧,外头这些事情也总要有人担待,便嘱咐怀蕊在这里看着,有什么要紧的再来和自己回话,就与秦氏往跨院里去了。怀蕊独自一人闲在一边,想了想在这里也看不出什么来,喊了两个小丫头看门,自己拭了拭眼泪,就往一边熬药的屋子里去找怀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