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6）吹箫月下曾相待

    柳芳和听到此处，也是无话可说，只默默走过去给怀蓉掖了掖被角,心思却是飘得远了。王爷和自己初见的样子，自己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候他初初登上王位，正是少年英姿勃发的时候。那一日在自己府上来找自己的兄长说话，不留心就在花园子里遇上了自己姊妹。那时候自己还不满十岁，还是小孩子，只躲在jiejie的裙子后头不敢说话儿，只偷偷地看着他。在那时候的自己眼中，他和自己的几个哥哥都不一样，那种气质不同于寻常将门的英气，更多了一种深沉的王者之气，当时她自然不懂得这几个字，后来听见jiejie说起，才隐约知道自己感受到的那种压力和吸引力是什么。后来这个年轻的王爷便常来自己家里，有时候找大哥，有时候找二哥，有时候找父亲，只是每一次都会正巧在jiejie面前出现，说上些话。后来熟稔了些，jiejie有时也会在他来家中拜访的时候出去见他，都是世交，也没有那许多规矩，只是jiejie每次都要把自己也带上，防着旁人有闲话。

    自己一开始自然是非常愿意去的，虽然每一次都躲在后头。到底是为什么想去瞧他呢？或者是因为他长的俊俏，叫她想起来前几日偷偷毒的白石郎曲里头的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然而后来有一日，她就突然不愿去了，她那一日忽然发现jiejie背着父兄偷偷给年轻的王爷递了一卷书，自己踮起脚悄悄儿看了一眼，却正是自己日日在心里念叨的这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然而白石郎君世无其二，她在那一日也发现，世无其二的郎君，眼中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既然这样，她还要和jiejie一起去看他做什么呢？自己的一切，都是jiejie给的，jiejie的一切都比自己更好，连这一句诗，也是jiejie教了自己，自己才明白的。虽然家里不反对自己姐妹读书，这些书家里头却并不是十分愿意叫她们姐妹读的，说是容易移了性情。只是jiejie每每央告了哥哥们，总是偷偷带进来，再偷偷儿和自己看，哥哥们虽然惧怕父母家规，却总是拗不过jiejie。jiejie那样的女子，世间哪有人能回绝得了呢？自己所知所学，又有哪一样不是jiejie所教的呢。自己不懂的，都细细地告诉了自己。自己又怎么能和jiejie争竞什么呢？就算自己有这样的心，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自己还是个孩子，jiejie却已经是见识卓越、容颜绝美的世外仙姝了。他的眼中，也从来没有瞧见过自己。

    后来的事情就和自己预料的一般，jiejie嫁给了王爷，举行了被西疆上下称颂的婚礼，曲折回环的燕婉桥，日月高悬的朝晖台，鸾凤齐鸣的鸾凤阁，jiejie和王爷的婚姻，就像诗文中一样的完满，凤凰于飞，和鸣铿锵。后来自己也曾如王府去看jiejie，总是温婉微笑，和闺中谈吐慷慨的女子迥然不同，唯一的牵挂便只有王爷和怀中的小外甥。虽然王爷并没有真的眼中永远只瞧见她一个，他有了云侧妃和大公子，也有了董姨娘和郑姨娘，可是待jiejie总是不同的。自己只觉得羡慕，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和记恨，这一切本来就该是jiejie的，神仙眷侣般的一对璧人，自己有什么话好说呢？只是不知不觉，自己的青春也就耽误了去。

    只到大厦忽倾，自己的一切亲人都在一夕之间离去，连jiejie也缠绵病榻不能见自己，是他安顿了自己，叫了人来照顾宽解自己，心里不由得更是感激。那时候自己已经早到了适嫁的年岁，却再也绝口不提婚事，只想着一世独居，给自己的亲人、jiejie、姐夫和外甥祝祷平安就是了。只是那时候又常常想起那一句诗，却无端端又多了一句，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自己以为这一生就是如此了，却又过了几年，jiejie病逝了，他忽然对自己提亲，要娶自己做续弦，只说是柳家无人，应允了jiejie要照拂自己一生的。此时家中已经没有任何人做主，自己本来不想答应，明知道他的心里只有jiejie，明知道他娶自己只因为自己是柳芳宜的meimei，却鬼使神差地应了。

    其实自己心里头一直有一个隐秘的想法，若不是jiejie，他本来就该是自己的。只是自己如今嫁过去，总觉得是偷了jiejie的一般。世人眼中也都是如此吧，只知王爷对先王妃的一片深情，不愿叫别家女子做正妃，又顾念着世子无人教养，才叫自己做了续弦。就算是如此，自己也觉得满足了。这些年不嫁，或者心里总有些隐约的期待吧？如今一朝成了真，只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婚后的日子和自己想的却有些不同，自己知道他是忘不了jiejie的，只是每每在他看着自己的眼光之中，仍旧看出古怪的情绪。似乎不止是怀念和爱慕，总是带着几分的悲凉和愧疚一般。自己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活着是他无力安抚jiejie失去亲人的伤心，也没能医好她的病，一朝别离，觉得愧疚罢了。每次看见他用那种眼神瞧着自己，总觉得悲伤怜惜。王爷待自己算不得好，也算不得不好，只是每月里总有那几日在自己这里留着，外头的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待自己也算尊重。jiejie的儿子怀慕自然是交给自己抚养，叫自己母妃，只是看那个孩子的眼神，却也是充满这矛盾的情绪，就和王爷一般。终于有一日，自己私底下叫了童嬷嬷来细问，才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自己也曾问童嬷嬷，为何时到今日才告诉自己，童嬷嬷只道，世子说若是叫自己知道了，只怕这一生也是毁了，不如就这样淡淡地一世就罢了。然而童嬷嬷是柳家的人，看着自己长大，是知道自己几分心意的，觉得若是不告诉自己，以自己对王爷的情意，只怕以后悲苦不在先王妃之下，这才告诉了自己。原来不单单是对自己，连对jiejie，对柳家，都是这样不堪耳闻的真相。自己一门的忠心，自己姐妹二人的情意，就是这般错付了。柳氏回想着自己知晓真相之后的心情，几乎想不起来，那种心如死灰的感受，仿佛是一夜之间就死去了，断绝了一切希望，爱也罢，恨也罢，都烧成了灰。知道了jiejie去世的真相，或者自己和jiejie真是血脉相连，自己当即就秘密地喝下一盏红花，就此失去了自己和心上的那个白石郎君孕育的孩子，也就立下了再也不为这个戕害了自己一族上下之人交付半分真心的誓言。

    那个孩子，柳氏如今想来也觉得心中愧疚，是自己剥夺了他活下来的权利，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做，或者他如今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了。昔年jiejie曾经流产，王爷也不想叫自己的身孕叫人知晓，那个孩子，是她和王爷的秘密，旁人都不知道，甚至连名字都已经取好，叫做怀忆。名字是王爷取的，她当日就知道，怀忆，不过是对jiejie的怀念罢了，却什么也没有说。而知道了真相之后，这样的回忆怀念，只叫人觉得更恨而已。她亲手杀了这个孩子，自己和王爷的孩子，断绝了王爷对jiejie的回忆怀念，断绝了自己对王爷的倾慕相思，断绝了自己的一切退路。从那一日起，他们之间就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外头看起来只是王爷渐渐冷淡了新娶的续弦，又道是新王妃虽然是先王妃的亲妹子，容貌风度都是差得远了，王爷对先王妃一往情深，见着这meimei却是无可无不可，渐渐地对她也就都轻慢了起来。内里是怎样的伤害，旁人并不关心，日子久了，连自己也不关心了。

    自己的孩子死了，她就一心都在jiejie的孩子身上。有时候看着怀慕的痛苦，柳氏也偶然会想，自己不让怀忆出生在这个世上，是不是就是不想叫他像怀慕这样痛苦？背负着这么多，血脉相连的爱，血脉相连的恨，一个孩子怎么背负呢？好在后来他终于有了人去分担，青罗，这个从京师来的女子，似乎改变了怀慕的生活，叫她心里也放心了些许。但愿真能如此，自己和jiejie的婚姻已经如此，但愿自己和jiejie的孩子，能有不一样的未来。而太妃对自己和王爷所期许的，或者和自己对怀慕青罗期许的是一样的吧？只是太晚了，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而她心里的那个白石郎，早就已经和jiejie的死亡一起死去，不再是眼前的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