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六章(21)云笺字字萦方寸
在文崎昏迷的时刻,方正同,这个她名义上的父亲,也对她说了天下的局面。他不曾声泪俱下地向自己哭求,也不曾用什么东西来威胁她,只是沉静地诉说。怀蓉明白,那是因为他知道,身为上官家的女儿,她听得懂。如果她在此时逃避,她会失去在她背后保护着她的一切,最终无法逃脱。她也明白,在兄嫂被困的时候,她是西疆上下的希望。那样期待的眼光,是比起追杀,她更无法逃脱的落网。 怀蓉知道,在她知晓红尘中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避无可避。 文崎看见怀蓉站起身来,身上洁白的披风上,银线绣着的几朵梅花,隐约闪着光泽。他看着怀蓉走出亭子,沿着松林中的缝隙,望着山下被大雪覆盖的松城,城中最高处的楼台上挂着绥靖王的旗帜,那旗帜颜色鲜艳,及时离得这样远也依旧清晰可辨。 怀蓉远远望着,忽然开口,“当初二哥哥二嫂嫂,便是在此处反败为胜,一举破敌的罢?”文崎不知她话中何意,正要作答,却见怀蓉纤手一指,直指远方,“三日后此时,我必将在此处,悬上我永靖王族的王旗。” 怀蓉说罢回头,对文崎粲然一笑,那笑容在文崎眼中,于怀蓉是那样陌生,却犹如看见了当初吟鞭远指的另一个女子。文崎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抱拳行礼道,“是!” 只听一片山林之中,随之响起了一片短促低沉的应声。没有人听见这里的声响,只有一群被这充满杀气的声音惊起的鸟儿,从松林中忽然飞起,留下簌簌落雪,朝着看不见的天际飞远了。 魔鬼城外,大漠的黄昏极冷,纵然没有飞雪只有明霞万里,也是长风浩荡,寒冷蚀骨。暮色渐渐降临,天际如火的霞光渐渐黯淡下去,沉淀成了血的颜***鬼城的土丘连绵起伏地隆起,像是千万束甲的战士。在这阴阳交错的瞬间,却又更显得诡谲难辨。呼啸的风从土丘的缝隙中穿过,愈发凛冽逼人。土丘下乌黑的戈壁岩滩被狂风激荡,几乎就要卷起墨色的涟漪,像是深沉的海浪。 一座巨大的土丘挡住了这肆虐的寒风,背风处燃起了一簇巨大的篝火。火边一行人正搭建着帐篷,另一队人正在篝火上架起牛羊,不过多时,那伴着大漠辛辣滋味的香气便传遍这荒芜的原野,死寂的魔鬼城下,风声之中笑声谈话声也渐渐响起。 土丘脚下远离众人处,最小的一顶帐篷早已支起,上头和所有其他帐篷一样,简朴的外表上却极不协调地绘着某种金色繁复的纹章。土丘的阴影里头,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厚重的头巾遮蔽了身体和面容,只看得出是倚靠着背后的山壁望着那一簇篝火,却并不见靠近。再仔细看,隐约能见身体微微颤抖,像是极冷。只是众人忙碌,却都不曾往这里看上一眼,角落里的人却也并没有要起身走近的意思。 篝火近侧最明亮处,却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看见了这轻微的颤抖。那被火光照耀得愈发英挺的身影顿了顿,便大步走向山丘下的人。背着火光看不见面孔和神情,只看得出是年轻的男子,步履间虽然带着几分疲惫,却仍旧英气勃勃。转瞬走到近前,默默俯视角落里的人良久,才开口道,“夜里冷,过去坐罢。” 阴影里的人慢慢抬起头,头巾落在两边,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迎着火光不见憔悴,只觉得肤色雪白,犹如这大漠里的月亮,说话的男人声音关切,女子的回应却是冷淡,“高漱,你既然劫持了我做人质,又何必再惺惺作态?不如一刀杀了我也干净,若想要用我做人质威胁永靖王,你就错了主意。” 高漱望着董徽的脸,听着她的话,忍不住苦笑起来。这几句话,在这些日子里他也实在听了太多次。眼前的女子最初被他掳掠来的时候,多少还有些惊慌失措,后来日子久了,渐渐地变得冷漠。既不对自己示弱求饶,也不大声呵斥,更不用提哭泣恐惧。就这么沉默不语地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这一群掌握着她的生死的如虎狼一样凶狠的男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若是自己走近前去,也就只有这么几句话,反反复复地说。
高漱也不着急,索性坐在董徽身边,和她一起看着不远处的营火,“你也知道我对你分明是善意,你又何必如此不领情呢。大漠苦寒不比别处,你若是再这样执拗,只怕就活活冻死了。到那时候,我看又有谁回来救你?” 高漱说着又递过一个酒袋,“你若是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愿和那些人混迹在一处,就喝一口酒暖暖身子吧。我听说你们西疆的小姐虽然也有许多规矩,也最率性潇洒不过的,你的酒量想必也很好。” 见董徽依旧沉默不语,也不接过那酒袋,高漱也丝毫不见动怒的样子,反而笑道,“你以为这是我的?这是专门给你预备下的,并没有人用过。” 董徽抬起眼睛,冷冷地瞧着前方,并不去看身边说话的人,半晌才道,“左右是要死的,早一日和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高漱闻言倒笑起来,“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总是要死要活的?”忽然语气就冷了下来,“你要知道,想要死太容易,想要活,却太难了。姑娘看上去不似软弱之人,怎么此时却避难就易呢?” 董徽听了这一句话,不再如方才的冷漠平静,第一次转头看了高漱一眼。眼前的人被篝火照耀出清晰的沦落,鼻梁高耸,五官深刻,显然是有西域胡人的血统。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那一双狭长冷漠的眼睛愈发显得神秘。就像是那一日在敦煌城下,他最初劫持着她的时候那样,分明是笑语,眼睛里的冷漠却犹如深深的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