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六章(14)云笺字字萦方寸
尽管不在乎,他却知道,自己的背后还有一个人,此时此刻,正在遥远的地方望着自己。他不敢想象那个眼神,也不能想象那个眼神。其实就算他想看,他也看不见了。那个人已经不愿再见他,一道纱幔之隔,却再也不能跨越。 窦臻回想起这许多年的岁月,多少不可逾越的鸿沟,他都因为一己执念终于跨过,包括那个人。只是如今。这最后的一步,却是他自己给断送了。他曾经走过那么远,才终于抵达那个人的身边,以为离得再近不过了,却终于回不去了。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滋味,说是愧疚后悔,倒不如说还有一丝隐约的愤恨,恨这个人最终,没有选择站在他的身边。 是啊,他曾经这样地期待过,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在他的身边。就算他违逆了这世上所有的法则,她也始终会坚信他的正确,始终跟随不离。如今看来,是他自己错了。然而此时此刻,他也无法再去想这些。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他只有真正证明了,他的选择依旧是正确的,才能再让她回到自己身边罢。 窦臻抿了抿唇,重新抬头看向城墙上那一袭白衣,在穹顶星空的照耀下,犹如一轮明月一样皎洁。他听过她的传奇,也无数次揣测过这个逐鹿天下的棋局里全新的敌手,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离得太远,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有白衫静静垂落。 永靖王妃就在那里,孤立无援,身怀六甲,像是一只再脆弱不过的琉璃珠子。只是三军阵前一片寂静,竟是谁也不敢贸然上千。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兵戈之声,一瞬间倒像是在一处佛堂里,千万信徒仰望着莲台上静美安详的水月观音。 这样的寂静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然间传来沉闷的一声巨响,紧闭的蓉城大门,竟然在面前缓缓打开。一寸一寸地,露出里头的灯火辉煌。窦臻看得清楚,那是一路盛开的芙蓉花盏,一朵一朵,沿着城门连开十里,像是烧尽了这座城池在这黑夜里的最后火种。那花朵嫣然,倒不像是寒冬围城的肃杀,像是旖旎明媚的秋日黄昏,明川上的渔家女,唱着歌谣,撑着长蒿,搅弄着水波里的花影重重。 千万将士还不曾回过神来,城楼上骤然又响起一阵琴声。空空袅袅,无拘无束。窦臻抬头望去,远处白衣的女子就在这星河之下,曼然抚起琴来。他虽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的懂这琴声。她琴技不精,所奏不过是最寻常的曲调。只是曲声之中毫无畏惧退缩,倒带着金戈铁马的铮然傲气。一人一琴,倒像是千军万马陈列阵前,一时之间逼得他不敢动弹。 等琴声终了,众人还久久沉浸在这清奇一幕之中。窦臻最先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左右亲卫尚有目眩神迷之态。窦臻思索片刻,忽然抬头扬声,“王妃这一曲,莫不是空城计?虽为妙计,但此时施为已经无用,不过恐吓罢了。更何况,王妃的琴中,少了空明澄澈,自在安然的神秘莫测,杀伐激烈意气尽显,又如何能够让我就此退步呢?王妃若是想就此解了蓉城之围,只怕就打错了主意。” 城楼上先是响起两声琴声,算是应答,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随之传来,声音不大,在这静夜里却清晰可辩,“绥靖王此言差矣,围城多日,城中如何境况,王爷早已尽知,又何必故作姿态呢?方才一曲,是我早些时候从我夫君处习来,如今他不在城中,唯有妇孺老幼迎客,实在是对绥靖王爷的不敬。故此以此一曲迎客,算是替夫君全礼,请王爷勿怪我母子不周。” 窦臻一听这话,心里先赞了一声。这几句话说的轻巧,却处处辛辣,明摆着是暗讽他趁永靖王出征,欺侮他城中老幼。只是这话虽听着刺耳,他又如何会放在心上。这些年来,比这难听百倍的话,他又何尝听的少了? 窦臻微微一笑,并未恼怒,对这城门上的永靖王妃倒多了几分激赏,“王妃不必多礼,早就听闻王妃盛名,今日一见,实在是毕生之幸。只是王妃迎客,何以如此拒人千里?冬夜寒苦,城门已开,王妃也不请在下进去喝一杯暖身么?” 青罗的声音渺远,“王爷这客,倒未免也太托大了些。只是王爷身份贵重,少不得是要迎客奉酒的。只是这城门,却不是单单为王爷而开的。”
窦臻眉毛一挑,“王妃还有要迎的人?是远方还有什么嘉客,还是等着永靖王回来?王妃放心,永靖王爷在千里之外,一切安好,王妃不必挂心。” 城楼上的琴声微动,像是抚琴人的手指微微一颤。青罗半晌才道,“拙夫如何,倒是让绥靖王多费心了。只是我蓉城开城,并非为了迎客,而是为了送别。如今城门已开,美酒已经备好,请绥靖王允我一事。” 窦臻倒真不曾猜透,青罗此时要说什么,只扬声道,“王妃有话,尽管说便是。若是我能做的到的,自然竭力为王妃办到。”话音忽然一冷,“若是我办不到,王妃也莫要怨怪了。” 那话语里威胁的意味十足,青罗却像是丝毫不曾听出一样,仍旧是平静的语气,“这话说起来也不难。绥靖王围城多日,城中百姓困苦,早已疲惫不堪。妾身想请王爷允准,许这城中百姓,愿意此时离开的,先从此门出城,王爷军中上下,不得围堵追缴。” 窦臻沉吟,转而抬头笑道,“王妃多虑了,王妃既然肯开城门,我自然不会慢待蓉城百姓的,又何必尽数离去?如今莽原千里,又该去何处安身?早就听闻永靖王爱民如此,王妃可不要因为一时多疑,就错了主意。” 青罗忽然一笑,那笑声清脆明亮,让窦臻都是一惊,“倒是多谢绥靖王替我蓉城百姓诸多思量了。只是依我看来,王爷还是听我的主意。王爷围困我蓉城多日,虽不至于易子而食,困苦艰难也可想而知。城中百姓对绥靖王的军队是何等样心情,只怕王爷比我清楚。此时王爷进城,城中人口混杂,王爷可真的能将自己的粮草拿来供养我蓉城百姓?可这能让这异族的兵马在我城中安枕无忧?一时不慎,只怕就祸起顷刻。与其这样,去留之事,不如就容他们自己去吧,天地之大,总有容身的所在,也免得日后溅血,多了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