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五章(19)拂檐花影侵帘动
可自己又怎么能真的怨恨他?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是他拼死救下的。更何况,随着自己也这权术之中艰难游走,也渐渐明白了澎涞的一些做法和态度。人生在世,竟然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就算心有千结,愁肠百转,也到底无用。而澎涞只是更早地看明白了这一点,割舍了所有,来换取最为清明和理智的判断罢了。 苏衡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也许,在这样的乱世之中,澎涞这样的人,才能够活下去。想要达成目的,就需要他那样的决然,甚至是冷漠。而自己,虽然是执剑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人,和这个瘦弱书生相比,竟是这样软弱。 那一双风雪里和自己告别的眼睛,似乎还在眼前似的。就像是看透了自己的心一样,澎涞走的时候对自己说,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心一意守住这胥城就好,剩下的事情,自有他来担当。他太了解自己,知道这两军对垒的战场,生死搏杀的纯粹,才是自己所能把握的世界。而那些阴暗的部分,除非必要,他都尽力将自己隔绝在了外头。 其实彼此都明白,出身王族,统率兵马的自己,永远也不可能逃脱这阴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苏衡不得不承认,就是这样一点点距离,就能让自己觉得好过许多。也许人性就是这样的虚伪和自私,只要不是自己亲手犯下的罪孽,就能够视而不见。 尽管对自己是如此自嘲,可是在那一个瞬间,自己分明感到了澎涞的关切。他只是不愿意,善良却又软弱的自己,因为他计谋中那些不光明的暗影而苦恼忧虑。若是在从前,也许澎涞只是害怕自己的软弱会坏了大事。如今他却愿意相信,澎涞对于自己,也是有一丝纯粹的关切和保护的。 那风雪中告别自己的人,一身青衣一如多年,丝毫没有装饰,可苏衡分明在风扬起他衣角的时候,看见里头挂着的一只平金绣花荷包。鸳鸯相对,情意温柔。苏衡在那一刻心里觉得说不出的安慰,这个永远孑然一生的人,也终于有了牵挂。只是这个牵挂对于澎涞而言究竟是幸运还是不行,就不是自己所能够预言的了。 苏衡只觉得背后一暖,有人给自己披上了大氅。回头一看,果然是清琼,便柔声笑道,“这里风大,那怎么倒上来了?”说着就拉过清琼的手,“你瞧,这手冻得这样凉。我记得前两日有人给你送了个狐狸皮的手筒,怎么不带着?” 清琼的手被苏衡握在掌心,只觉得那热绵绵不断地传到了自己心里,就有些微微的出神。一晃神,见苏衡还看着自己,这才笑道,“我每日都在屋子里点着手炉,要这个做什么?昨日见一个小兵,还没有长成呢,在角楼上冻得脸色都白了,就取下给了他。” 苏衡倒好笑起来,“守城的兵把手拢在皮筒子里头,还成什么体统?提枪引箭,哪一个能拢着手做的?你这心思好,却没什么用。” 清琼却不以为意,“守城的时候自然不得用,难道就没有歇着的时候?这城门楼上可不比府衙里头,他们也没你这样的暖和衣裳。若是冻坏了,可怎么提枪引箭呢?” 苏衡点头叹道,“我说不过你。”忽然又笑道,“我说怎么那一日见你上来,一路的兵都给你行礼问安,原来是乐善好施的缘故。不用提枪引箭,惯会收服人心。” 清琼笑道,“你可别小瞧了我。如今他们守在这里,你以为为的是什么?真是功成之后,能拿到的那点赏银么?若真是这样,一开始也不至于是那副形容。不过是痛定思痛,想到自己背后还有妻儿老小,这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罢了。我在这里虽不能做别的,可一粥一饭嘘寒问暖,最能叫他们觉得安慰,也最能叫他们想起自己的责任。” 苏衡闻言,肃容道,“你说的不错,是我该谢你呢。”说完当真对清琼恭恭敬敬一揖。 清琼含笑避让开了,忽然在风雪间看见远处的营火,脸上的笑就散了,“我也是别人的女儿meimei,可我的父兄,却在那里。你要谢我,可他们若是知道了,想必会恨我。”
苏衡闻言良久沉默,只能陪着清琼,静静地凝视着远处。那一日,与自己在战场上争锋相对的方文峻,孤身一人,亲自送了清琼来到敌方的营长,他不是不震动的。他将文峻迎入城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把酒言欢,又亲自送了出去。尽管他知道,将敌手引入城中,极有可能泄露城中的地形地势和兵丁布防等紧要消息,可是他必须这么做。正如文峻也明白,他孤身一人前来,也极有可能被斩落帐前一样。 事实上,就在和文峻对饮畅谈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帐下副将杀气腾腾的眼睛。他甚至也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萌生过要让这个曾经率部横扫胥城以西的土地,杀戮将士无数的劲敌,永远地消灭。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他不能。因为那一刻他明白,那个站在小舟船头,站在清琼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战场上重甲长枪的敌手,而是自己轻袍缓带、谈笑儒雅的妻兄,是妻子最为亲近的人。 孤身送回清琼,这是永靖王和方家,能够为自己让步的一切。而离开父兄和故土,在战火纷飞的时候再次回到自己身边,不再过问战事,甚至在自己身边默默支持和守护,也是清琼所能为自己让步的一切。他可以在战场上和文峻生死搏杀,毫不留情,却绝不能,在他送回妻子的时候这么做。此时看着清琼略带忧思,神色却并无动摇的那一张面孔,他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并没有错。 苏衡几次想要说安慰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反倒是清琼望着他,露出一丝抚慰似的笑容来。苏衡在那个瞬间却突然晃神了,他忽然就在想,此时此刻的探春,又在做什么呢?她是不是也和清琼一样,把生养她的故土,抚养她的亲人都放下,只静静地陪在永靖王的身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