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她与我执手拾阶而上,走过太和殿前九百九十九阶梯,礼官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是我所有幸福的最初。【】我与她相恋六十年,风风雨雨,一同走过。 临前,我道: “慕容白,幸而一生有你。” 再度睁开眼,入目的是营帐顶,我怔怔地眨了眨眼,从床上坐起,想了很久才想起做的那个梦来。 好完美的梦。 我笑着下了床,替自己沏了杯茶,看了下时辰才惊觉已是酉时了,当真如黄粱一梦。正欲出门收被子衣服那些时,李毅便闯了进来,我吓大跳,问他: “你急急忙忙地跑什么跑” 李毅喘了两口气,看着我有些犹豫。 我见他久不说话,便失了耐心,正打算绕过他出门去,他却是开口了: “先生” 我回过身: “嗯” “先生...可曾听见了些什么” 我不解道: “什么” 李毅侧过身来看着我,半晌,轻声道: “今日卯时三刻...秦国有后了......” 我怔了一下,随即笑道: “叫什么名” “是位公主......名无。” “慕容无”我念了念这名,笑,“是个好名字。” “先生......” “我还要收衣服呐,就先不接待你了。”我笑着转身出门,收了衣服再回来时帐中已无李毅的身影。 将衣服、被单叠好放起。我坐在桌前,取下湛泸剑,细细地擦着,剑锋寒冷而利,印着我淡笑的容颜,细细地回想着晌午那时做的那个冗长的梦来。 上苍真是待我不薄,我还记得梦里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说:“你只是做了场梦,梦醒了,我还在,我并没有离开你。” 而现下我醒了,她却不在了。 我坐了很久,擦着剑。我想我这一生大抵是命格异数,待我亲近之人都不在了,生而被父母所弃,继而所爱之人别嫁他人,唯一爱着我的苏域也被我克死了。 我不知道那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是对是错,不过我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来,终究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恨慕容白,不恨她弃我而去。什么都不恨,也不怨。 我手里拿着剑,走出营帐,我看见还留在军营里的人都在举杯同庆,欢喜着他们王上的欢喜。我站在那儿想了一下,我想试着想象一样慕容白那张绝代风华的脸上泛着母爱的笑容来时是怎样的美丽,但不过片刻我就放弃了她的美丽已然不属于我了。 我寻了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舞着剑,舞了一宿。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整个秦国,月下的我只身一人。这么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我着实不该面无表情的。我该笑的,这般想来我还真笑了出来。 我替她高兴,替她欢喜。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叫慕容无。我想她长大了以后定会与她的母亲一样,一样的漂亮,一样的清傲。 我说: 慕容白,你要幸福啊。 我终于认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再也对她不抱幻想了,我放弃了与她成双成对的理想,一个人守着我与她白头的梦。从今以后,我爱她,便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次日清晨,我回营帐,路上瞧见我的人都震惊地看着我,我笑而不语,恰巧遇上李毅,他看着我,脸色倏然一变: “先生...你......你头发......” 我笑: “没什么,练功时不小心走火入魔了。”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是叹了一口气。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然白去的青丝,心道这也算是与她白头了。 李毅沉默了许久,忽然道: “先生...你要去......找王上么” “不了,她估计很忙,我就不添乱了。”我对李毅道,“对了,这几月里我细观察了一下军队,有些地方还需改进。我写了本折子,一会便拿给你。” “先生要远行” 我奇怪道: “什么远行” “没......没什么。” 秦王宫长生殿 卯时三刻,一声婴儿啼哭声响彻整个王宫,钟鸣三声,文武百官长跪殿前,朗声道: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 慕容白面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眼睛有些失神,小桃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孩来到慕容白床前,道: “王上,是名小公主呐。” “公主......”慕容白哑着声音重复道,忽然想起件事来: “挺想和你能有个孩子的,但我知道不可能。” “是么......” “想有个女儿,她性子随你,这般的话,我定好生教导她。” “怎么教导” “教她享乐人生,知足常乐。” “不教她识文断字么” “不教。” 她垂下目光,淡淡道: “便起名无吧。” “诺。”小桃子应声道。 慕容无,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便算来,也当是应了你愿。只是不知她的不识文,不出众,又能否平安的活在这世上。 一世长安。 “王上要抱抱小公主殿下么” 她轻阖上双眼,有些无力: “退下吧。” “......诺。” 小桃子才刚刚离开,被关上的门便又被人推开了,简安一人走进内室来,看着躺在床上的女子,顿了顿,道: “王儿。” 慕容白的睫毛轻颤,却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地开口道: “儿臣乏了,望母后理解。” 简安笑容有些僵硬,半晌,她又才开口道: “王儿...辛苦了。” “辛苦”慕容白冷笑了一声,睁开眼侧头看着床前这个与她七分相似的女人,嘲讽道,“秦国有后了,儿臣又怎会辛苦” 简安沉默了一下,道: “母后知道你喜欢她......” “既然知道”慕容白咬着牙道,“既然知道,您又为何拿她来威胁我” “王儿”简安呵斥道,“你父王一生的心血难道要葬在你手里吗为了一个女人你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闻言,慕容白竟是笑了,她道: “今次是我最后唤您一声母后,慕容无你们爱怎么教就怎么教,只是孤想告诉太后一声:孤没有那孩子,依旧是大秦的王孤爱鬼谷纵横,依旧能君临天下” “你......”简安气地后退两步,一摔衣袖愤怒道,“你要做的什么本宫管不了你,但你得马上立下慕容无是大秦的继承人” “呵......”慕容白冷笑了一声,眉间全是不屑,“孤生下慕容无,只是出于孝道与为王的职责。至于谁是孤的继承人,是由孤说了算。” 简安气地发抖,她从未想过自己这女儿竟是如此之倔,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慕容白淡淡道: “孤最恨别人的威胁,孤可以让慕容无生,也就自然可以让她死” “你......”简安被气地说不出话来,尽管这个女儿不同司音一般与她亲近,但她多多少少还是了解她的。她原以为她与纵横只是相互搭伙,又或者只是逢场作戏,却不料想到现下她竟会为了纵横而同她翻脸 “孤乏了,烦请太后退下。”慕容白闭上眼,面无表情道。 简安一甩衣袖,铁青着一张脸,转身离开了。 简安走后慕容白在床上躺了一会便起来了,换了身衣裳,她坐在静坐在桌前,天将将大亮时她才动了动身子,抬手给自己沏了壶茶。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时刻里,她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尽管所有人的笑都是因为她。 她端着那盏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天已大亮,抬眼望去,只有她一个人的大殿里显得如此空旷。她捏着茶杯,呼出口浊气,这一刻里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多想那个人。 思虑,思虑。 她紧皱着眉心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苦笑了一声:只怕是你我一样,一样无可奈何。我奈何的是我一直想对你欣然,为君肯欣然,到头来却应了自己的名白废心机。你奈何的是你一直无拘无束,却又一生为我思忧而虑。 到底谁负了谁,谁欠了谁 而与此同时,王都内的另一处又是另的一番情况: “生了”男人看完宫中飞鸽传来的信后笑了笑,对站在一旁的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道,“她生了个女儿。” 面具男摇了摇折扇,随意道: “那秦国有后了。” 男人吹了个火折子,将信烧了,听见面具男说的话后他竟是不屑的笑了笑: “那又如何那王位终归会是我的。” 面具男目带嘲讽,却又淡淡道: “所以” 男人哈哈大笑了两声,眸光闪了闪,藏了三十多年的野心终于露出来了: “所以本王便来推侄女一把登上王位到时候......” 面具男收起折扇,笑: “属下还是劝王爷一声,您的meimei,比您聪明的多。” “你......” “不如这样......”面具男上前低声道。 “......” “先生博学,当真好计。”男人高兴道。 面具男却是不以为然,他勾着嘴角似笑非笑,记忆里中曾有个男子在他儿时便教过他对待猎物,死不是目的,让它痛苦才是,最好是生不如死。他摇着扇子一副翩翩公子样,然而在他的身体里,关于对血液的渴望已然苏醒。他等得太久了,也准备了很久了。他这一生从未输给过他,却又在他面前一败涂地。他曾给过他的痛,给过他的伤,给过他的苦,现下他要亲手还给他。 父债子还,再好不过了。 曾情同手足,而今便由他来开始,完结这场戏言。许过要同生共死,他又怎么可能会让项燕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墓室里,那该有多孤单。他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自然是一心替他着想着。既然项燕一个人孤单,那他便将他的师弟,儿子,女儿,儿媳统统找来,陪他长眠地下,这样才不枉项燕苦心对他的教导。 这么完美的计划,唯一遗憾的便是项燕再也不能看见了,看见恨在尘埃里开出的花绽放在他亲人的血液里时是有多美丽一如当年他将剑刺向他时那般,那般红,那般美。 慕容白是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三天才在别人口中听见那人的名字的,那时她正靠在窗边,学着那人的习惯在抬头看着天,湛蓝湛蓝的天,泾渭分明的颜色即便是数万里的距离也依旧如此动人心弦。看久了,她渐渐也就爱上了。 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学那人的习惯,就算是,她也不会承认。 口是心非,是她最好的代名词。 而当莫善告诉她那人的近况时,第一次,她那么直接地面对了自己的心,正面直对。 “一夜......白发”她喃喃细语道,“你说,她一夜白发......” 莫善不说话。 慕容白身形站地越发地笔直,高挑修长的身子透着一股清傲逼人的气息来,然而过后却是死一般地沉静。莫善悄悄地退下了,慕容白却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抬头看着天。她的背影依旧如七年前,那么从容镇定,清冽锐利。一动不动,时光似乎在这刻静止了下来,一身黑袍的她身上还带着好看的光晕,漂亮得不像话。 那么寂静,却又听见了水珠落在地上,砸出痕迹的声音。 她在沉默地落着泪。 这时便起风了。 寡言少语的她,连哭,也是最无声的方式。泪光还在眼眶里闪动,面庞却湿了两行。 她扣着窗沿边的指节泛起了白,那么用力,似想要抓住些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抓到。 她大抵不当算作是个合格的女人,因为她给的,都不是心上人想要的。她想给的,却又怎么也给不了。她想留住她,却又总是在逼走她......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让曾心靠心紧紧相拥的二人如今落到个连陌人都不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还记得这八个字,刻在她脑里的八个字。她从来没留有过心上人的笔墨,也未有想过收到的是这样的笔墨。民间夫君远行,妻子便会将丈夫留的书信收好贴身放置。而今,她已然远去,留给她的却是一封恩断义绝的和离书。 她是骄傲的,所以她接到信后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着,不下诏书,不愿和离。
她是可悲的,所以她只能拿着她写给她的和离书贴身收藏,以凭相思之情。 那封信她看过很多遍,逐字逐句地看,看着她写的信,她能够想象得到,她是有多疼,多恨。 她也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夜白发......是有多疼,多恨,才会白发。她挺拔浅隽的身子终于止不住颤抖了起来,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大片的水渍还在木板上印着光,她却落在黑暗里怎么也挣扎不出。 在知道那人为她一夜白发后,她终于哭出来了,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她忍得太久,懂得有些事有些人是可遇而不可求;她谋得太远,知道这么做了的后果当是如何。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面对一切,也告诉了自己千万遍:如果她在她身边过的不快乐,她愿意放她走。可真当听见她的近况,听见她一夜白发,青丝不在时,她还是承受不了。 她承受不了她给的恨,太重太疼,她只是一个女人,她承受不了心上人对她的绝望以及恨意。从头到尾,她都在享受着她给她的爱,她也只想得到她的爱。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明明如此相爱却又活活地分离了。情深情浅,缘起缘灭。到底是在负了谁,谁在念着谁。如果骄傲终将会带走最爱的人,那么她放弃一切,一生待她永无自尊...是不是,她就不会恨她了 倾我至诚,静待君归。 可你,还愿不愿归来 本章完 、第五十三章出征 第五十三章出征 镇**营 我是起床的时候才知道今日要进宫的,李武亲自来我营帐中告诉我的,他说今日是小公主殿下的满月宴,我必须去。李武多多少少能猜得到我与慕容白之间的事,他在告诉了我这事后又拿出了坛酒,给我满上,自己干了一碗后对我道: “武叔叔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也知道你这般模样是因为谁。” 我低头看着手边的那碗酒,清澈的酒面上透着的是一个年纪约摸二十上下,却是一头白发,神色沧桑的人。我顿了顿,忽然笑了,我差点在这倒影里看见沧海桑田,只有我一个人的沧海桑田。 李武又给自己倒了碗酒,痛快地干了,道: “苏大妹子的事...我都知道。” 我浑身一颤,太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苏域了,我还以为她如同往日一般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潇洒。而当李武说起她时,我才猛然惊觉,她已然故去一年有余了。 “你放了项瑶...王上不得不动苏域,终归到底,都是怕伤了你......” 我还在沉默着。 “你没有见过王上小时候,所以你自然不能理解她的绝情......”李武抬头看着营帐外正在cao练的将士们,顿了顿,“我们整个秦国,都在靠着她一个女人生存。” 我端着的那碗酒洒出几滴液体,炙得手在颤抖。 “王上是负了你,纵横...”李武唤道我,“你们谁都不适合谁,再过不日镇**怕是要挥军北上伐陈了,今日便去与王上告个别。你师父已然传信与我,鬼谷子之位,终归是你的。” 李武站起身来向外走着,忽又停住了身子,叹息了一声,道: “你下山七年...情,这一关......”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笑: “真是柳如风教出来的徒儿,对待情,都是认死理的人。” 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回鬼谷山去吧,”李武道,“秦国欠你的...你想等的,怕是等不到了。” 我张了张口,声音哑成一片: “我...” “你们回不去了。”李武静静道,“秦国,不会让你,毁了他们的王。” “我知道了。”我轻声道,“该怎么做。” 李武转身离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地上,独自饮完那坛酒后,便换了身干净衣,梳好发,束好冠,走出营帐,宫里来的人已然在等我了。 我走上前去,心声道,慕容白,我来同你告别了。 我以为进了宫最先见到的会是慕容白,不料见到的却是太后。我行了行礼,对太后道: “纵横见过母...太后。” 太后对我笑了笑,道: “叫太后多见外,自家孩子还是唤母后的好。” 我沉默了一下,点头道: “母后......” “纵儿从军已然快一年了吧” “......” 太后上前来拉着我的手,笑容温婉斯文: “今儿是无儿的满月酒,你能来,母后很开心。” 无儿......慕容无。我心尖一抖,这才记起了今日来的事。 “纵儿从军现官居几品”太后问道我。 “现官居七品,任前锋一职。” “王儿怎么这般待你”太后皱了皱眉,“七品小官,能做什么” “儿臣还未立下军功,七品已然恩赐了。” “那纵儿在战场上可要好生努力,回头本宫便告知敬崇一声,让他多给你机会。” 我淡笑: “谢过母后。” 又同太后说了些军中的事后她便借口说乏了,先走了。告别太后,领着我的宫人便带我去了长生殿,我一路在想事情,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然到了殿门口。我怔了怔,问道那名宫人: “怎么到这来了” 不是去满月宴吗来这里干什么 “回王君陛下,宴会是晚上,您先行在这休息。” “......”我点点头,不说话。 在殿门口站了半天,我还是选择进去了,毕竟站在外面不是回事。进了殿,除了几名值班的宫人外几乎没什么人,我知道她喜静,所以并不奇怪。慕容白是一个有些偏执的女人,她的喜欢与不喜欢永远那么分明,不像我,总是在纠结着。不过纠结也好不纠结也好,都没有什么用,因为她的偏执又不是因为我。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忽地腰间上一紧,一个熟悉而陌生的气息袭入我感观,有人从身后抱住了我。 我身子一颤,站得笔直,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今次我归来,终于看见你等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