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玉殒
明景四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早了一些,立冬才刚刚过,这大雪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了,好似要将整个人间都裹上一层白裘,整个京城早已是银装素裹,只偶尔有几枝腊梅迎着寒风颤巍巍地俏立在枝头,小巧却又分外的娇艳,就好似那白纸上的一点朱砂。【】*[*****请到s*i*k*u*s*h*u.看最新章节*****] 安平侯府里,几个守夜的丫鬟们聚集在一起,坐在小矮凳上,缩着手脚,守着一个小炭盆,里头埋了几个红薯,是她们傍晚时从厨房的管事嬷嬷那儿央来的,好在守夜的时候能垫垫肚子。 等着红薯烤熟的功夫里,几个丫鬟小声地说着话:“今年的天儿冷的好早,去年这时候连片雪花儿都没见着呢。” “是啊,这守着炭盆都还觉得冷呢。” “那佛堂里怕是更冷吧?连个炭炉都没有,也不知道大奶奶怎么过。” 这话一出来,几个丫鬟都住了嘴,下意识就往四周看了几眼,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压低了声音训斥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先前那个丫鬟也知道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当即缩了缩脖子,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翠环姐,我错了。” “我们当丫鬟的怎么能背后议论主子们的事儿!若是给人听了去,谁都救不了你!还会平白连累了我们!” 眼看着小丫鬟就要哭出来了,另外又有个丫鬟出了声:“好了,翠环,梅儿她也不是有心的。” “是啊,翠环姐,梅儿去年犯了错,差点儿让三奶奶给打死,还是大奶奶救了她,她心里头惦记着大奶奶也是情有可原,你就原谅她这一回吧。” 见大家都替梅儿说话,那个叫翠环的丫鬟叹了口气:“我不是说大奶奶不好,我知道大奶奶虽然看着孤傲了些,但对我们这些下人却是宽厚的,只是主子们的事终究不是我们能说的,再者,我们人微言轻,即便说了又能如何?保不准儿还会给大奶奶招来更多的祸事!” 几人知道翠环说的都是实情,心里难免有些凄苦哀伤,一时间也没人再开口说什么了。 …… 侯府深处的佛堂里,一如既往的冷冷清清,偌大的佛堂只有供桌上那两点豆大的灯光,以及几缕袅袅升腾的青烟,佛堂中央跪着一道纤细的藕色身影,一头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上头插了一支白玉簪子,玉簪顶上嵌着一颗圆润饱满的珍珠,即便在这昏暗的地方,也依然透出一层莹润的微光。那人挺直着脊背,微微仰起头,注视着那高高在上面容冰冷的佛像,面容有些苍白憔悴,却难掩那绝代的风姿,更不见一丝悲凉凄苦,纤细的劲脖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宛如骄傲的凤鸟。 三天前,老太太发下话来,让她在佛堂里跪上一个月,头三天不许给饭吃,今晚是最后一夜了。斐凝玉望着在昏暗的豆光中若隐若现的佛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她被送到佛堂来的时候太突然,甚至都来不及换身厚实的袄子,在这冰冷的祠堂里跪了三天,她如今只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膝盖也早就麻木了,她紧紧地咬着牙,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只要等到天亮,贴身丫鬟就会送些吃食过来,到时候就能继续挨下去了。却不想,还没等熬到天亮,突然间眼前一黑,只听砰地一声闷响,竟是晕倒过去了!守在外面的丫鬟听到声响,连忙推门查看,顿时就给吓坏了。 原本安静的侯府也因着这意外sao动起来,得了信儿的丫鬟下人们四处奔跑,有通知自家主子的,有去请大夫的,唯独后院儿里老太太的住所一片安静,前来报信儿的是翠环,守在老太太门外的是跟她同时进侯府的绿柳,绿柳素来跟翠环不合,也知道老太太心里不喜大奶奶,这会儿自然是百般刁难,不肯进去通报,翠环心里头挂念着这会儿还晕倒在佛堂里的大奶奶,情急之下不由稍稍抬高了声音。 绿柳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她们这些丫鬟谁不知道老太太睡眠浅,稍有些动静就醒了,这翠环居然还明知故犯!回头老太太定要数落她办事不利了。 “谁在外面?深更半夜,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老太太的声音很快从屋里头传出来,带着明显的不悦。 翠环顾不了许多,当即噗通一声跪在老太太门前:“回老太君的话,奴婢翠环,大奶奶在佛堂里晕倒了,所以翠环才大胆来打扰老太君休息。” 里面沉默半晌,才传来老太太淡淡的声音:“晕倒了抬回房里就是了,回头请个大夫来瞧瞧。”说完,便再也没了动静,翠环在门外跪了一盏茶的功夫,没听到后边儿的交代,这才起身离开了。临走前,看到绿柳满脸的幸灾乐祸,翠环抿了抿唇角,头也不回地小跑离去。 斐凝玉这一病,竟是再也没能起来,就连宫廷里的御医都来过几回了,只说伤了身子,药方是一个接一个的开,可这病却不见分毫起色,老太太起初只当她是装病,想用苦rou计来逃避惩罚,中间亲自来看过两回之后,也就不再提这一茬了,偶尔还会招大夫过去问话,叮嘱他们仔细地照看着斐凝玉。 只是,老太太不来,不代表别人也不来,离得最近的那位可就只有一墙之隔。 脖子上挂着赤金璎珞圈,身上穿着青缎对襟袄,下身是条玉色的襦裙,肚子高高隆起的少妇怎么看都是一副珠圆玉润的幸福姿态,只可惜她面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中夹杂着几分嫉妒的情绪破坏了这美感:“我的好jiejie,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啊!只可惜如今相公不在府里,你这幅弱柳扶风病西施的可怜模样恐怕没人来看了。” 斐凝玉面色苍白如纸,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辰,她勾了勾唇角:“怎么没人看?meimei你不是隔三差五就来看一回?不过,这‘相公’meimei可是没资格喊的,小心传到老太君的耳朵里,meimei可是要挨训了。” 少妇的脸色微变,随即冷哼一声:“jiejie如今也就只有躺在床上耍耍嘴皮子的能耐了,可真叫meimei我不习惯啊。姐妹一场,莫要说meimei没有提点jiejie,老太君可是说了,只要jiejie的病一好,这佛堂还得继续去跪着,啧啧,这么大冷天儿的,眼瞅着就要过年了,jiejie若是不早点儿好起来,回头赶着过年的时候去跪佛堂,那可就真热闹了!” 眼见斐凝玉不语,少妇只当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越说越得意:“到时候,家里头来了客人,堂堂侯府没个世子妃出面应酬可是说不过去的,你说到时候,老太君和老爷会不会让meimei我出面?怎么说meimei昔日也是王府的千金啊,jiejie既然能做到,meimei我自然也能做到,jiejie你说是不是?” “好meimei,知道何为东施效颦么?你如今便是啊,你我虽同出自王府,但我身为王府嫡女、当朝郡主的骄傲气度,是你这甘愿伏低做小为妾的庶女这一辈子都学不来的!”斐凝玉眉眼微挑,唇角含笑,明明是坐在床上比斐凝霜矮了半截的,却让斐凝霜生出一股子熟悉的被蔑视的滋味,还不等她反唇相讥,只听斐凝玉又道:“meimei你莫不是忘了自个儿当初是如何进的王府?若不是你的姑母苦苦哀求,我爹爹一时心软收留了你这庶出的孤女,你哪里配得起斐姓?凭你也配自称是王府的千金?莫要说出去丢了我们怡亲王府的脸面!” 说完,斐凝玉接过一旁丫鬟们递过来的茶盏,小小抿了一口,虽形色憔悴,那姿态却是极从容优雅。末了才又抬眼看向脸色惨白的斐凝霜,眼底满是轻蔑:“亏得你居然还妄想以世子妃的身份出现在宾客面前,你当相公是那宠妾灭妻的糊涂之人么?你当老太君不清楚你卑微的出身么?你信不信?即便今日你把我气死在了这里,他日,你也坐不上这侯府世子妃的位置!” 被刺中软肋的斐凝霜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斐凝玉,气急败坏:“斐凝玉!你不要太得意!嫡女有什么了不起?郡主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我多了个身份尊崇的爹爹么?凭什么我这一辈子就该低你一等!这一次,你丧心病狂企图谋害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人赃并获、有目共睹的!就算老爷不相信你会做这种事,一心想要护着你,那也改变不了什么,老太君是铁了心要治你!就算你是郡主又如何?谋害子嗣的重罪是谁都逃脱不得的,这侯府将再也没有你立足之地!”
斐凝玉猛地怔住,唇边的笑容甚至还未来得及收起,他不相信自己会做这种事?在亲眼见到了那样的情景之后,他居然还相信自己不会做这种事?这不可能!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怎么可能还会想着自己?他恐怕恨不得自己早点儿犯下大错,再一纸休书送回怡亲王府,他也好再光明正大娶他想娶的女人! 斐凝霜盛怒之下动了胎气,随行的丫鬟们瞧着不对,连忙搀着她半哄半劝地离开了,从始至终斐凝玉都没有给过她一个正眼,躲在暗处的妾室们和其他几房蠢蠢欲动的人瞧见这情形,也纷纷熄了想要去嘲讽一下斐凝玉的心思,那位可当真不是个好惹的,她先前做下的事儿,随便换了别人,早就被关起来或是直接休回去了,甚至连直接打死都不为过,哪里跟她这样,只罚跪了佛堂! 听说为了这事儿,世子还跟老太太大吵了两回。啧,不愧是皇家的郡主,手腕就是不一般,世子明明已经对她十分厌恶了,却还不愿放弃了她。 事实上,斐凝玉在听了斐凝霜的话之后也很吃惊,事情发生之时,她不是不能辩解,而是压根就不想辩解,斐凝霜能做到这一步,并非是因为当真有多聪明,完全就是她这个当jiejie的暗自纵容的结果。 她累了,真的累了,从她十年前嫁进侯府的那日起,便孝敬长辈,爱护弟妹,体贴夫君,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侯府这个家,可侯府回报她的是什么?她的夫君回报她的又是什么? 老太君口口声声以“无后”压着她,明里暗里地示意她给世子纳妾收通房,送给他们院儿的丫鬟是一个赛一个的貌美!妯娌几个明面上一副唯她马首是瞻的模样,背地里却不住的找她的茬儿,给老太君上眼药;那小姑子更是过分……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世子的薄情,在外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回到家里却甘愿睡书房!从不会问她一句在家过得好不好,从不会替她向老太君辩驳一句,更不顾及她迫切想要一个孩子的心情!甚至在她的爹爹怡亲王病逝之后,也得不到他的半点安慰!更莫提她的两位哥哥因一时冲动犯下错事,被贬出京城之后,他对她的冷眼相对! 当明白斐凝霜阴谋的那一刻,斐凝玉是真的想以死明志!否则,以她的聪明,又岂会无法全身而退?可她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残害子嗣那是大罪,即便她是皇家女亦不能幸免,居然就只罚她跪佛堂。原本以为这是想要休了她的前奏,却没想到居然是因为他的一心维护! 原来,他还是相信她的? 不经意间的一句话挑动了斐凝玉早已冰封的内心,曾几何时,他们青梅竹马,一个是侯府世子,一个是王府郡主,世人皆言此乃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新婚伊始,那个她怨了半辈子的薄情寡义夫君曾是那般一心一意地宠爱着她,风花雪月,情丝默默,那日子过得仿佛蜜里调油,到底是从何时起,他们夫妻渐行渐远直至貌合神离? …… 远在边关的侯府世子看到书信的瞬间就已然变了脸色,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回京城侯府,却堪堪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床上躺着的瘦弱人儿是那样的陌生,不过分别月余,何以孱弱至此? 弥留之际终于等到了夫君的归来,斐凝玉苍白的脸颊浮出一片红润,那是回光返照的迹象,等到再度被那温暖宽厚的怀抱拥住的时候,豆大的泪珠悄然滑落。 “玉儿,我回来了。” 斐凝玉抓着那双大掌,几乎用尽了全力:“不、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我的玉儿只会骄傲使小性子,不会做那等残忍的事!” “对不起,我……” 话未说完,人却已香消玉殒。 明景四年冬,世子妃永乐郡主病逝,世子哀思,遂言永不续弦,月余后,斐凝霜难产而亡,遗下一子,名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