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倾宋在线阅读 - 第一百章 此夜星辰人难眠

第一百章 此夜星辰人难眠

    萍水楼下,沈府。

    血腥气息终于在风中渐渐吹散,厢军也都已经散了开来,更多的人被抽调过去帮助灭火,只不过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虽然派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那几乎将整个萍水楼以及周围一些低矮建筑笼罩在其中的大火,没有扑灭的可能了,就像是这曾经一度繁华的沈府一样,一起埋葬在灰烬之中,多少年后怕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而叶应武就一直站在沈府后院的回廊下,静静的看着周围的画栋雕梁,或许是叶应武来得太快,所以皇城司的刺客没有来得及放火,否则叶应武并不相信这些历来斩草除根的人,会将整个血案之后的沈府完完全全的留下来。

    后院的尸体要少一些,而且也少有掉入水中的。幸好如此,天武军士卒和留下来的十余名厢军才可以在收敛了尸体之后,用木桶舀来水清洗满是鲜血的地面。看着忙忙碌碌的麾下士卒,叶应武只是微微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谁也不知道这个出神的青年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包括杨絮在内的一众天武军将士都明白,这之后必然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远远的传来哭泣的声音,叶应武猛地回过头来,看向回廊的尽头。杨絮手中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俏脸上悲喜交加。来往的天武军士卒也下意识的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看向这个脸上还沾着鲜血的孩子。

    男孩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软玉般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和鲜血,只不过看得出来,他的身上实际上并没有伤口。饶是叶应武也似乎被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忍不住蹲下来看着这个孩子,甚至略有些责备的说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替他擦干脸颊?”

    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杨絮也是一怔,旋即心中泛出一丝笑意,不过还是躬下身用手轻轻捋顺男孩杂乱的头发,恭敬地说道:“启禀使君,这是从后院一个柴房找到的,他脖子上的长命锁上刻有‘骏风’二字,正是沈飞家主的三子。因为沈家历来是大家族合居,没有分家一说,所以······”

    杨絮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叶应武已经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这已经是沈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苗裔了。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这么一个小孩子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或许是被叶应武脸上的和煦笑容所触动,沈骏风一边抽泣着,一边下意识的用同样沾满鲜血的小手拉扯叶应武的衣袖,因为受到惊吓和哭泣而有些沙哑的童音响起:“哥哥·····阿妈······阿妈走了······哥哥他们杀了······”

    每一个字就像是重锤砸在叶应武的心头,而虽然杨絮见多了这种家破人亡的惨剧,可是亲眼看到一个男孩全家罹难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心头滴血。一男一女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良久,杨絮方才站起来扶着身后的柱子,轻声说道:“是孩子的mama和几个仆人将他死死的护在中间,然后孩子mama的手捂在孩子的嘴上不让他出声。来的刺客没有发现那一片尸体中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叶应武默默点头,自古忠烈之事多矣,但是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是依旧震撼人心。叶应武伸出袖子刚想为男孩拭去脸上手上的血迹,却被另外一只手拉住,杨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咫尺之外蹲下,从怀里拿出还带着体温和幽幽香气的手帕递给叶应武,还不忘狠狠地剜了叶应武一眼,这男人再怎么温柔也改不了五大三粗的性子,自己刚才还真是高看了他一眼。

    随手接过香帕,叶应武却是依旧用衣袖直接拭去男孩脸上的血迹,看的杨絮一怔,却没有敢说什么。一直到所有的鲜血都沾满叶应武的袖子,黑衣青年方才淡淡说道:

    “多谢絮娘好意了,只不过天武军的弟兄,血战之后永远都是用自己的衣袖为战死受伤的兄弟擦去他们身上的鲜血。”

    男孩只是瞪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絮却是苦笑一声:“使君想来已经将这孩子的未来决定了。”

    似乎没有听见杨絮说什么,叶应武看着拂拭之间也沾上鲜血的手帕,略有些惭愧的说道:“这手帕脏了,某回去让人洗干净了再还给絮娘吧,絮娘莫要见怪。”

    “你!”看着叶应武答非所问,并且直接将自己的手帕揣进怀里,杨絮秀眉一蹙,忍不住冷哼出声。

    叶应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孩身上,淡淡说道:“这孩子,终究还是要姓沈的,不过某把他收为义子,想来爹爹和琴儿也不会反对。这些年便先在叶府寄养,长大之后当为天武军栋梁。”

    或许这是他最好的未来了吧,杨絮心中喃喃自语一声,叶应武已经将孩子抱起来,或许是一夜里经历了太多的杀戮和恐慌,而这四周有太安静,孩子片刻之后就已经进入沉沉的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口水已经顺着叶应武的衣服流下。

    看着叶应武有些尴尬的表情,杨絮轻轻叹息一声,不过还是下定决心凑到叶应武耳畔有些愧疚轻声说道:“孩子的mama当时手捂的太紧,属下无奈只能用刀将手指一根一根的锯了下来。”

    叶应武一怔,旋即叹息一声:“无须自责,或许这才是这个渺小而又伟大的人临死前希望你做的吧。”

    杨絮微微一怔,对于她来说或许这是今天夜里最过意不去也最难忘的事情,毕竟亲自挥刀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亵渎这位伟大的女性,只不过叶应武如此一说,心中总算是好受一些。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打破了这难得的沉静。

    章诚和马廷佑联袂而来,看着叶应武怀中熟睡的孩子,耳语的女孩,都是一怔,不过旋即他们也知道这身上还带着血迹、表情分外严肃的两个人显然也不是在打情骂俏。

    杨絮见到两个人脸色有些怪异,也害怕他们误解,急忙闪身退下。叶应武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孩子,冲着两个人使了一个眼色,轻声说道:“此处不宜长谈,若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回醉春风。”

    “嗯,叶相公、王相公、爹爹还有镐子他们已经先行赶过去了。”章诚也知道叶应武是怕打扰怀中孩子休息,也是极力压低声音。似乎也是不知道自己府邸当中是不是也有什么内鬼,所以叶梦鼎他们宁肯前去烟花之地商谈也不愿意冒着风险了。

    环视城中,竟然也就只有在天武军重重保护下的醉春风最为安全了。刹那之间所有人方才意识到江万里一党在整个江南西路面临的窘迫之处。难怪当初贾似道忍痛割爱将江南西路扔给了这些难以彻底打压下去的异己政敌,因为他或者说是翁应龙和廖莹中很清楚一个已经被皇城司渗透、被蒙古大军虎视的江南西路,正是最好的流放地!

    就算是江万里派系官员云集,就算是天下清流士林归心,整个江南西路依然掌握在贾似道的手中,只要贾似道愿意,整个江南西路可以陷入真正的民不聊生、人心惶惶之中!

    但是这一切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至少在江万里的手中,还有彗星般崛起的叶应武,还有叶应武一手创建震慑四方的天武军。就凭这天武军,贾似道也不敢真的下黑手,因为没有天武军这一支精锐在一旁牵制,效忠于他的襄阳吕家十五万大军无疑处于死地,这是贾似道并不愿意看到的。

    这或许也是唯一让王爚、叶梦鼎等人舒心的地方,至少手中还有一支效忠于自己的军队。虽然宋代重文轻武,但是到了南宋随着战争的烽火更加凶猛的燃烧,文官都已经认识到军队的重要性,就算是他们依然发自内心的看不起武官,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会忽视这些五大三粗就知道喊打喊杀的人手中紧握的兵权。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点道理文官们还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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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隆兴府的花街已经不复刚才的热闹。

    大队的厢军开进,大街小巷里都是手提灯笼、利刃在手的厢军结队巡逻。而百战都、六扇门和锦衣卫则联手将整个醉春风附近封锁的滴水不漏。虽然这些士卒已经尽量做到不扰民,但是赣水之畔那冲天而起的烟柱还有远远传来的杀声,已经让大多数的寻芳客老老实实的缩到青楼楚馆当中,不敢探头。

    马蹄声密集如同夏日的暴雨,所有来往巡逻的厢军都下意识的躲闪。雪亮的马刀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刀鞘,一滴一滴的鲜血顺着刀刃流淌到骑士的甲胄上又流淌到地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一面赤色的大旗迎风烈烈舞动,招展的旗帜上斗大的“叶”字铁钩银划。

    在这隆兴府当中,能够排出如此阵仗的,也就只有那位叶使君了。只是不知道这曾经让蒙古大将阿术都吃了瘪了的天武军,这一夜又让多少人做了他们刀下的亡魂。

    前方街中心却是一道哨卡,十余名厢军手持弓弩直指来者。而在他们之后几名天武军百战都骑兵严阵以待。听闻马蹄声,领头的百战都十将大声吼道:“前方来者可是使君?!”

    当先轻骑加快步伐越众而出,在哨卡之前人立而起,手中令牌银光闪闪:“使君在此,速速让开!”

    “遵令!”那名十将不敢犹豫,其实不用令牌他也认出来来者正是百战都的统领江铁,能够让这位平日里很受将士们爱戴的统领亲自上前展示令牌,后面就只有可能是使君亲临了。

    哨卡不用吩咐就已经快速推开,那名十将这才发现除了自己身后的几名百战都骑兵依然保持肃穆挺直腰板之外,其他的厢军早就已经两腿打颤似乎随时准备逃走了。

    自嘲一笑,就算不把哨卡推开,这些袍泽应该也可以硬生生的闯过来。今夜就足以看出来这地方厢军和乡兵是有多不堪了,当初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将军能够带着这么一帮子人守在麻城,最后且战且退等到叶应武的援助,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江铁冲着自己的手下点了点头,当先纵马直冲,身后百余名骑兵鱼贯而入,而在他们中间簇拥着几名黑衣人,正是被杨絮带着六扇门和锦衣卫精锐护卫的叶应武。

    这一次就连不堪任用的厢军都下意识的冲着这些人投去羡慕和崇敬的目光,身姿也下意识的挺直了些许。在这战乱的时代,每一个弱者对于强者都要发自内心的崇拜。

    曾经因为宾客散去而车马稀的醉春风再一次热闹起来,只不过这热闹之中带着滚滚的杀气和肃穆之气。

    百余名骑兵在醉春风宽阔的门前广场停住,杨宝带着几名百战都士卒急急地迎上来:“启禀使君,几位相公都已经在醉春风主楼内相候,使君走后此处并无异常。”

    虽然叶应武急匆匆的去郭府后来又前去萍水楼,但是留给杨宝守卫醉春风的百战都以及其他六扇门和锦衣卫士卒都没有抽调,或许是发现这里防守严密没有空隙可乘,否则以皇城司的老练,怎么会放过这个因为周围鱼龙混杂所以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醉春风没事终归是好的,叶应武轻轻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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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歌舞,没有欢笑。

    整个醉春风主楼里面冷清的让人害怕,好在通明灯火照亮每一个角落,就算是没有翩跹起舞的舞娘,终归是没有失去那一份豪华大气。绫罗随风摇动,来往的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百战都士卒将这里保护得滴水不漏,而此时可能贾似道一党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上降下来滚滚雷霆将整个醉春风化为灰烬!

    叶应武举步走上台阶,主堂上王爚在中间,左手叶梦鼎、右手章鉴,而江镐则手按佩剑在下面来回走动,难掩焦虑。见到叶应武、马廷佑和章诚联袂而来,三人以上甚至还有些许血迹,但是至少面带笑容,堂中几人总算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远烈,翔季,情况如何?”王爚微微探身,开口问道。三人当中只有章诚未加冠赐字,古人以直呼姓名为不尊,虽然章诚是王爚的晚辈而且还是亲密的子侄辈,但是毕竟也算得上是朝廷官员,所以一向很是讲究的王爚只是喊了叶应武和马廷佑。

    “城中乱党已经基本拿下,但是萍水楼下沈家灭门案的杀手至今不知踪迹,现在百战都和厢军依然在全城大索,”叶应武轻声说道,饶是如此声音依旧在空旷的大堂中来回传荡,“此次乱起事出何因······小侄想来诸位叔伯心中明了,只是沈家被灭门此事实在是事关重大,如何善后还请几位叔伯还有爹爹示下。”

    下意识的看向东方,在那星辰夜幕的尽头,临安城,贾似道,果然是歹毒的心肠。这一次杀了沈家满门,无疑是向所有倒向江万里一方的官员和商贾示威,大宋私刑不上士大夫,这点儿底线贾似道还是清楚的,所以竟然还又闹出家丁劫持郭怀一出,环环相扣,使得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百战都以及六扇门和锦衣卫疲于奔命。

    就算是叶应武多了七百多年的经验,对此也只能是束手无策,毕竟他赶到萍水楼的速度也已经够快的了,中间还遭遇了一次刺杀,不过想来那次刺杀应该是以阻拦为目的的,否则杀手不会连面都不露就匆匆撤退。

    “先坐吧。”轻轻叹了一口气,王爚先招呼几人就坐,“这一次也算是朝中那位给某这几把老骨头一个下马威,沈家被灭门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所有被捉到的杀手也不用判了,全部当街斩首怕也算是便宜他们,但是不可如此,若是只杀几个人未免让人低看一眼。”

    听着王爚慢悠悠的说完,饶是叶应武也是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一次这三只老狐狸是动了真怒了,否则这种事情就算是自己这边吃了亏最好的办法还是忍着,南宋本来就处于弱势,若是两派还如此攻讦不休的话,岂不是更加难以形成合力。

    叶梦鼎不紧不慢的紧接着说道:“以捉拿杀手为名,封锁整个江南西路通往江南东路以及两浙的道路,断消息,断商道。然后全体江南西路官员联名上奏······”

    “联名上奏的话就算是弹劾那位,恐怕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吧。”叶应武微微皱眉。

    笑着摇了摇头,叶梦鼎从容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不是联名上奏弹劾那位,你我也找不出来什么罪名能够弹劾的动他,若是让那位反过来弹劾老夫刑狱不严,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联名上奏乃是为了此间之安稳,更为了襄阳、两淮后方之稳定,应当在隆兴府一代另行组建新军,以备不时之需。”

    当真是歹毒!叶应武、江镐等年轻一辈对视一眼,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啊。这一次虽然沈家被灭门对于自己这边的士气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若能够因祸得福凭空再获得一个组建新军的资格,那就真的是谢天谢地了。因为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称号,但是实际上代表着朝廷的旨意。至于这支军队又有多少人,那就不是贾似道所能够决定的了。

    天武军原本不也从六千人一下子膨胀到了两万人,贾似道也是心里苦却说不出来什么么,因为朝廷对于这种边军的具体人数本来就没有详细明确的规定,原来的六千人也不过是大家常常遵守的一条隐形规则罢了,要知道襄阳的屯驻大军还是十五万嘞。

    至于另外一点,通过封闭商道的方法,无疑是断了贾似道和江南西路甚至襄阳的联系。这样的话就等于把贾似道和他手中实力最强大的嫡系——吕家襄阳精锐分割开来,让贾似道体验一下什么叫做政令不出两浙。

    这左钩拳、右钩拳打出,绝对会让贾似道痛不欲生。

    本来对于这几个在历史上因为受到贾似道的压制而一直没有什么出色表现的老狐狸已经有些失望的时候,这突然是使出来的两手估计十有八九会让和轻敌的贾似道刻骨铭心。

    迟疑片刻,叶应武抬起头:“那泸州?”

    互相看了一眼,三只老狐狸嘴角便同时泛起一丝冷笑,一直没有说话的章鉴惜字如金:“照办!”

    叶应武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打退刘整的话就意味着襄阳两个方向的援军都是天武军,为了襄阳嫡系,贾似道怕是只能继续苦着脸向江南西路这几位示好了。

    而江镐、章诚等人也是下意识的苦笑一声,只能庆幸这些是家中的长辈而不是和自己为敌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