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科幻小说 - 孤独冠冕在线阅读 - 第七十七章 浦岛太郎

第七十七章 浦岛太郎

,连想的事情都不一样呢,真了不起啊,竟然觉得海里也会下雪。”

    “但是,海里不是也有火灾吗,”浦岛想要反击龟先前的嘲弄,“所以应该也会下雪吧,因为有氧气啊。”

    “雪和氧气的关系也太远了吧,即使有关系,大概也只是像风马牛一样。真是蠢。想要用这种事情来扳倒我是没用的。像您这种有品位的上流人士,是不擅长抬扛的。下雪容易下山难,这是哪门子说法,不过跟氧气比起来是好一点。要是有氧气的话,它要怎么进来海里呢?像齿垢一样一坨一坨的吗?啊,真可惜,氧气这次没有帮到您呢。”果然,要耍嘴皮的话是比不过龟的,浦岛只好苦笑。

    “说到山,”龟又露出了浅笑,“难道您不觉得它大得有点奇怪吗?况且,那个山上会雪白一片,不是因为在下雪,是因为珍珠。”

    “珍珠?”浦岛吓了一跳,“不可能,你骗人吧。就算堆了十几万、二十几万颗珍珠,也不可能堆成这么高的山。”

    “十几万颗、二十几万颗,那是穷酸的算法。在龙宫我们是不会用一颗两颗这么吹毛求疵的算法的,而是用一山、两山来算,虽说一山大约是三百亿颗,但谁也没办法精准地数出来,几百万山的珍珠也只能堆出那个山峰而已。在海底要找丢珍珠的垃圾场是很麻烦的,追根究底说起来,这些都是鱼的粪便所变成的。”

    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龙宫的正门,是比预料中还要小的门。珍珠山的山腰发出淡淡荧光,群山静静地立着。浦岛从龟甲上下来,龟便负责继续带路,弯下腰穿过正门。四周透着薄光,一片森静。

    “好安静啊,静得有些诡异。该不会是地狱吧。”

    “认真点,少爷。”龟用鳍打了一下浦岛的背,“所有王宫都是这么安静的,难道您还抱持着陈腐的思想,以为龙宫也像丹后海滨一样,一年到头都有吵吵闹闹的丰猎祭吗?真是可悲的家伙。简素幽邃才是您风雅的极致,不是吗?还说是地狱,也太过分肤浅了。只要习惯了,这种稀薄的幽暗反而能温柔地抚慰心灵,这感觉是难以言说的。请留意脚下,万一滑倒那就糗了。咦,您竟然还穿着草鞋啊,快把鞋子脱了,在龙宫里这样很失礼的。”

    浦岛红着脸脱下草鞋,光着脚走,感觉脚底黏黏滑滑的。

    “这条路是怎么回事?好恶心。”

    “这不是路,是走廊,您已经进到龙宫城了。”

    “是这样吗?”浦岛惊讶地环顾四周,没有墙壁,没有柱子,什么都没有,只有薄暗在身边漾漾地流动着。

    “龙宫不会下雨,也就不会下雪,”龟故意用慈爱的口吻,说教似的说,“所以没有必要跟陆地上的房子一样,盖起那些拘束的屋顶和墙壁。”

    “可是,刚才的正门不是有屋顶吗?”

    “那仅是记号。不只是正门,乙姬的寝宫也有屋顶和墙壁,但那是为了维持乙姬的威严而作的,并不是为了防止雨露。”

    “这样子啊,”浦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说的那个乙姬的寝宫,在哪里呢?所见之处尽是萧寂幽境,完全看不见一草一木。”

    “来了个乡巴佬真是麻烦啊,只会对着庞大的建筑物或琳琅满目的装饰品张大嘴赞叹,对这种幽邃的美却一点也不觉得感动。浦岛先生,其实您也不是很高尚嘛,顶多只能说是丹后荒矶里最风雅的人。还夸嘴说什么有传统的教养,听了会冒出冷汗的,正统的风流人物就常常这样讲。带您亲临实地,却让您完全暴露出乡下人的气息,我真是不好意思啊,从今以后就请您停止这种东施效颦的风雅吧。”

    龟的毒舌在到了龙宫以后就变本加厉了。

    “可是,真的什么也看不到啊。”浦岛已经无地自容,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所以啊,我不是说了叫您注意脚下吗。这个走廊,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走廊,而是鱼搭起来的桥,您再好好地留意一下。有上亿只鱼僵直身体紧贴着,才组成了这个走廊的地板。”

    浦岛倏地踮起脚来。难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觉得脚底滑溜溜的。低头一看,果然如此,无数的大小鱼类紧紧地并排,一点缝隙都没有,一动也不动地僵固着。

    “这样太残忍了。”浦岛的步调顿时变得提心吊胆的,“真是低级的喜好啊,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简素幽邃的美吗?踏在鱼的背脊上走,简直就是野蛮人的行为,这些鱼真是太可怜了。这种奇怪的兴致,我这乡下人还真是不明白。”刚才被骂作乡下人时的郁愤不平,这时都一扫而空了。

    “不是的,”脚边传来了细小的声音,“我们每天聚集在这里,是因为醉心于乙姬大人的琴音,并不是为了什么风雅才搭桥的。请不要介意,放心地走吧。”

    “这样啊。”浦岛偷偷地苦笑着,“我还以为这也是龙宫的装饰品之一。”

    “才不是这样呢,”龟马上插话,“说不定,这个鱼桥是乙姬大人为了欢迎浦岛少爷,才特地命令这些鱼搭建的。”

    “啊,那个,”浦岛一脸惊讶,羞红了脸,“怎么可能呢,我还没有那么自恋。还……还不是因为你说这些鱼做成走廊的地板什么什么的鬼话,我……我就也以为那些鱼被踩着会很痛。”

    “鱼的世界是不需要地板的。只是因为如果拿陆地上的房子来作比喻的话,这就相当于走廊的地板,为了让您明白,所以我才用地板来跟您说明,不是什么鬼话。怎么,您以为鱼会痛啊?您的体重在海底大概也只有一张纸那么重而已,您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到吧,身体轻飘飘的感觉。”

    被龟这么一说,浦岛似乎也才发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但也因为一再受龟的嘲弄,开始恼羞成怒,“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事情了。因为我就是讨厌冒险,因为即使被骗我也没办法看穿。因为只能听向导说的话,你说是这样,就只能是这样。其实,冒险就只是骗人吧。还说有什么琴音,我一点都没有听到啊!”浦岛说出了这种迁怒的话。

    龟非常冷静,“因为您一直过着陆地上的平面生活,所以才觉得方向只有东西南北吧。但是在海里,还有另外两种方向,也就是上和下。从刚才开始,您就一直往前方找乙姬的寝宫,就是因为您存在着一个重大的谬误。为什么您不看看头顶呢?为什么不看看脚下呢?在海里世界的万物都是漂浮着的,刚才进来的正门也是,还有那个珍珠山也是,大家多多少少都在浮动着,只是因为您自己也在晃动,所以感觉不到其他的东西也在动。可能您从刚才就觉得已经向前走一大段了,不过,现在其实还在同样的位置,因为潮流的关系,说不定反而还后退了。还有,像刚才看到的,在百浔左右的时候,大家一起往上方浮来。总之您就走过那个鱼桥吧,您看,鱼们不再背贴着背,慢慢开始散开了,走的时候请注意不要踩歪了。没关系,就算踩歪了也不会掉下去,因为您也只有一张纸那么重而已。也就是说,这个桥是个断桥,即使走过了这个走廊,前方什么也没有。但是,请看看脚下。喂,你们这些鱼,稍微让开点,少爷要前去参见乙姬了。这些家伙就是这样做成龙宫城本丸的天守的,浮檐映波如海月,只要这么说,你们这些风流人就会很高兴对吧。”

    鱼儿们静默无言地往左右散开,从脚下传来微弱的琴音,像是日本古琴的琴音,但是没有那么强烈,是比古琴还要更温柔的琴音。不一会儿琴音结束了,留下袅袅余韵。《菊露》?《薄衣》?《夕空》?《砧》?《浮寝》?《雉子》?不对,都不对。即使是风流之士的浦岛,听见过去在陆地上从未听过的事物,也露出了可怜无依的表情,还有仿佛感到曲高和寡的情怀。

    “真是不可思议的曲子!这叫什么曲?”

    龟竖起耳朵听了一下。

    “圣谛。”一言以答之。

    “圣地?”

    “神圣的圣,真谛的谛。”

    “哦,圣谛。”浦岛不自主地复诵,第一次感悟到龙宫生活的崇高,和自己的喜好完全是不同水平,原本自以为是的高尚感,在这里也变得完全上不了台面,之前龟说听到自己自称有传统的教养、是正统风流之士等话会冒出冷汗,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自己的风流真的只是东施效颦而已,跟乡巴佬没什么两样。

    “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圣谛,原来如此啊。”浦岛呆然站在原地,倾听着不可思议的筝曲圣谛。

    “来吧,从这里跳下来,一点也不危险,像这样张开两手往前踏出一步,就会摇摇晃晃、舒服地落下。从这个鱼桥尽头直直往下,刚好会到达龙宫正殿前的阶梯。您还在发什么呆?要跳啰,好了吗?”

    龟摇摇晃晃地下沉了。浦岛也做好心理准备,张开两手,往鱼桥外踏出一步,脚才刚踏出去,就觉得十分舒畅,咻地迅速被往下吸去,脸颊像微风吹拂一般感到凉爽,四周顿时漫着树荫般的绿色,正当觉得越来越接近琴音的时候,浦岛已经和龟一起站在正殿的阶梯前了。虽说是阶梯,但并不是一阶一阶、段段分明的样子,而是个用闪耀着灰色雾光的小珠子铺成的缓坡。

    “这也是珍珠吗?”浦岛小声地问。

    龟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浦岛,“您看到什么珠都说是珍珠。不是跟您说过,珍珠都被丢掉了,所以才会堆成那么高的山吗?您抓一把起来看看。”

    浦岛听龟这么说,就用两手捧了一把小珠子起来,觉得冷冰冰的。

    “啊,是冰霰!”

    “别开玩笑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您吃吃看。”

    浦岛很老实地照着龟的话做,吃了五六个冷得像冰一样的小珠子,腮帮子都塞得鼓鼓的。

    “真好吃。”

    “对吧?这是海樱桃。吃了这个的话,三百年都不会老。”

    “是吗,吃多少都一样吗?”自诩为风流之士的浦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窘境,一副还想继续吃下去的样子,“我啊,特别讨厌老丑。死这件事没什么好可怕的,但唯独老跟丑是不符我的爱好的。好,我要吃更多!”

    “在笑了呢。您抬头看看上面,乙姬大人出来迎接您了哦。啊,今天的乙姬又更漂亮了。”

    在樱桃坡的尽头,一位身穿青色薄衣、身材娇小的女性幽笑着,透过薄衣可以看见雪白的肌肤。浦岛赶忙别开眼,小声地问着,“那是乙姬吗?”浦岛的脸变得通红。

    “是啊,这还用问吗。您张口结舌在做什么,快去跟乙姬请安。”

    浦岛显得越来越犹豫不定,“可是,要说什么好呢?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报上名号也无济于事吧。我们的拜访太唐突了,根本就没有意义,回去吧。”拥有高级宿命的浦岛,在乙姬面前却显得相当卑屈,甚至开始想逃跑。

    “乙姬大人对于您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哦。又不是阶前万里,快,做好心理准备,您只要恭敬地鞠躬行礼就行了。就算乙姬大人对您一无所知,但她是一位毫无戒心、宽宏大量的人,不会有任何心机的。就说您是来玩的就可以了。”

    “怎么能说这么失礼的话。啊,她在笑了。好吧,就先鞠躬吧。”

    浦岛行了一个相当慎重的礼,两手都快要碰到脚尖了。

    龟在一旁捏了把冷汗,“这也太慎重了。唉,真讨厌。好歹您也是我的恩人,请您表现得更有威严一点嘛。有气无力地行了一个最敬之礼,简直是不三不四。啊,乙姬大人在向我们招手了。走吧,来,挺起胸膛,要有像是日本第一好男人、最上流的风雅之士的表情,威风凛凛地走路。您在我们面前都一副相当高傲的态度,但面对女人却很软弱啊。”

    “不不不,因为是高贵的人物,如果没有尽到相应的礼节的话……”浦岛紧张到声音都破了,脚也不听使唤,步履蹒跚地走上阶梯。走上阶梯后,看到一个约有万叠榻榻米般大的宫殿,不,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庭园可能还比较适切。不知从哪儿射来树荫般的绿光,把这片万叠榻榻米大的广场照得像在雾里一样迷蒙,地上也铺着像冰霰一样的小珠子,黑色的岩石四处散乱着。别说是屋顶,连一根柱子也没有,眼前所见是一个几乎可称为废墟的大广场。仔细看才发现,在这些小珠的缝隙当中,有些紫色的小花从中生长出来,但反而增添了几许孤寂感,也许这就是所谓幽邃的极致吧。能在这么艰困无依的地方生活,真了不起啊。浦岛不经意地发出感叹,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偷看了乙姬的脸。

    乙姬不发一语,静静地转头走去。这时浦岛才发现,乙姬的背后跟着无数比稻田鱼还小的金色小鱼,啪哒啪哒地游着,乙姬走到哪里,它们就跟着移动,像是金色的雨连绵不绝地下在乙姬的身边,散发无与伦比的贵气。

    乙姬身穿薄衣赤脚走着,再仔细看,那双苍白的小脚并未直接踩在那些小珠子上,脚底和小珠子之间还有些许空隙。或许那双脚底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踩过任何东西吧,乙姬的脚底一定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柔嫩漂亮,身上也没有任何闪耀夺目的饰品,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突显出乙姬真正的气质和优雅。

    “幸好来了龙宫。”浦岛心中不知不觉生起对这次冒险的感激之情,跟在乙姬后头走去。

    “觉得如何?不错吧。”龟在浦岛耳边低声地说,鳍在浦岛的腰上钻呀钻。

    “啊,什么,”浦岛一脸狼狈,“这个花,这个紫色的花,真漂亮啊。”故意岔开话题。

    “这个吗,”龟觉得很无趣地说道,“这是海樱桃的花,有点像紫丁香对吧。这是龙宫的酒,吃了花瓣之后,会觉得很舒服,像喝醉了一样。另外,那个像岩石一样的东西是海藻。因为经过了几万年,所以变得像石头一样,但其实它可是比羊羹还要柔软的东西呢,比陆地上任何美食佳肴都还要好吃,而且每一块的味道都不一样。在龙宫的生活就是吃吃这些海藻佳肴,喝些花瓣美酒,喉咙干了的话就含颗樱桃,醉心倾听乙姬大人的琴音,或是看看小鱼跳舞,仿佛像是有生命的花吹雪一样。如何?我邀请您来时曾告诉过您龙宫是歌舞升平、充满美酒佳肴的国度,跟您想象的一样吗?”

    浦岛无法答话,只好苦笑。

    “在你的想象里,应该是有很热闹的祭典,铿铿锵锵,大盘子里放着鲷鱼生鱼片或鲔鱼生鱼片,还有穿着红色和服的女孩在跳着手舞,四处散落着金银珊瑚、绫罗绸缎对吧?我都知道哦——”

    “怎么会,”浦岛也露出一些不悦的表情,“我才不是那么低俗的男子。虽然我认为自己是个孤独的男子,但是来到这里,见到真正孤独的人以后,就不觉得我过去的生活是羞耻的了。”

    “您是指那一位吗?”龟小声地说着,非常没礼貌地抬起下巴指着乙姬,“她一点也不孤独,她不在乎。因为有野心,才会被自己的孤独所困扰。如果不在乎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自己一个人度过千百年也轻松自在。但这是对那些不在意批评的人来说啦。对了,您到底要走去哪里?”

    “咦,什么,没有啊,”浦岛对龟意外的提问有点惊讶,“可是,那位——”

    “乙姬并没有打算要帮您带路,那位大人已经把您的事情都忘了哦,接下来她就要回自己的寝宫去了。请振作起来吧,这就是龙宫。也没有什么其他地方想带您去了,您就在这里随意游玩吧。还是您觉得这样子还不够?”

    “不要再欺负我了。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浦岛像个孩子一样,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因为,那位大人出来迎接我,绝不是我自以为是什么的,而且打过招呼之后接下来就跟在后头走,也是应该的事啊。我不是觉得这样子不够,反倒是你,为什么要用这种居心叵测的语气对我说话?你心眼还真坏,会不会太过分了?我从出生到现在,还不曾遇过这么丢脸的事,真是太过分了。”

    “放这么多感情可是不行的哦。乙姬是一位稳重大方的人,您是不远千里从陆地上来访的稀客,又是我的恩人,出来迎接您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您看起来又爽朗又有男子气概,不不不,这是玩笑话,您看您,马上又开始自恋起来了。总而言之,乙姬只是从她的寝宫走到阶梯上,迎接来自己家的贵客,看到访客后就觉得安心了,接着又好像默许您可以在这里自由地玩几天一样,装作不知道有访客的样子,走回她自己的寝宫。其实,我们也常常不知道乙姬在想什么,因为她看起来总是很沉稳大方的样子。”

    “不,被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多少可以了解乙姬的想法了。不过你的推测大致上也没什么错。也就是说,真正接待贵客的方法,说不定就是迎接客人,然后忘记客人。不在客人的身边摆放美酒珍味这些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想要用歌舞乐曲来留住客人的意思,只有乙姬弹着并不是刻意要弹给谁听的古琴,鱼儿们也自由地嬉戏着,并不是刻意要跳给谁看。他们不仰赖客人的赞辞,客人们也没有必要故意做出觉得感动的样子,就算躺在地上不认真听也没关系,反正主人都已经忘记客人了,而且主人也已经同意客人在这里自由行动了。想吃的时候吃,不想吃的时候就不吃,喝醉了分不清梦或现实之际,就听听古琴的琴音,一点也不会失礼。啊,接待客人就要像这样,不是一直唠叨地推荐无聊的料理,也不用一直重复无聊的客套话,明明就没什么好笑,也得故意啊哈哈地大笑,真是够了!从头到尾就只是对那些无聊话故作惊艳,从头到尾都用谎言来社交,那些自以为用完美方式接待客人的白痴混账们,真想让他们看看龙宫这样落落大方、不拘小节的待客方式。那些家伙只关心着不要让自己的地位、品位低落,所以都莫名地对客人保有戒心,总是独来独往,他们的诚意大概连指缝里的污垢都比不上。即使只是一杯酒,也要说‘来,请喝。那我就喝了’这种话,像是要留下什么证据一样,真受不了。”

    “对,您说的没错,”龟显得非常高兴,“可是,难得这么高兴,要是一个不小心,心脏病发的话那就糟了。来,请坐在这个藻岩上喝点樱桃酒吧。这个樱桃的花瓣对第一次吃的人来说可能烈了点,而樱桃的话,一次放五六粒在舌头上,就会咻地一下融化,变成凉爽得刚刚好的酒。这只是其中一种喝法,还可以变化成很多种味道,请用您自己的方法,作出您喜欢的酒吧。”

    此时浦岛想要喝烈一点的酒。他拿起三片花瓣、两粒樱桃放入口中,马上就在舌尖融成满口美酒,光是含着就觉得有点微醺。美酒从喉头轻快地流过,身体就像灯泡突然被点亮一样,啪的一声,充满了愉快的心情。

    “这东西真是好啊,简直就是扫除忧郁的扫帚。”

    “忧郁?”龟听了后马上问浦岛,“您还有什么忧郁的事吗?”

    “没……没有,没什么,啊哈哈哈。”浦岛打哈哈假笑,然后不自觉地小小叹了一口气,望向乙姬的背影。

    乙姬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沐浴在淡绿色的光芒中,在潮浪中看起来就像摇摇晃晃的海草一样。

    “她要走去哪里呢?”浦岛小声地问。

    “寝宫吧。”龟很果断地回答。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寝宫寝宫的说个不停,那个寝宫到底在哪里?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啊。”

    眼前是一个平坦的大广场,甚至可以说是旷野,暗暗闪耀着钝光,完全没有称得上是宫殿的房子。

    “您往乙姬走去的方向看,一直看往远处,有没有看见什么?”龟说。

    浦岛便皱起眉头往那个方向凝视。

    “啊,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

    大约在一里外,有个像是深幽潭底,朦胧烟雾缭绕的地方,那里有一朵小小的、纯白的水中花。

    “就是那个吗?还真是小啊。”

    “乙姬一个人住,不需要很大的宫殿吧。”

    “这么说的话也没错啦,”浦岛又吃了一些樱桃调和酒,“该怎么说好呢,她一直都是这么沉默寡言的吗?”

    “是的。话语这种东西,是因为对活着这件事感到不安才萌生出来的,就像从腐土中会长出红色的毒菇,因为对生命的不安,才使话语发酵出来。虽说也有喜悦的话语,但那也是花了一番工夫才逼自己说出来的不是吗?人啊,即使在喜悦之中,也会感到不安吧。人的言词全都是琢磨过的,都只是装模作样而已。在没有不安的地方,就不需要花那些讨人厌的工夫了。我从来没听过乙姬开口说话,沉默的人常被说是皮里阳秋对吧,在心中偷偷进行辛辣的观察,乙姬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她没有心机,每天只是微笑地弹着古琴,偶尔在这个广阔的大厅里散散步,吃一点樱桃的花瓣,是非常悠闲的。”

    “这样啊,这位大人也会喝这种樱桃酒呢。这个东西真是太好了,只要有这个的话,就不需要其他的食物了。我能再喝一点吗?”

    “请便,来到龙宫还要装客气就显得太愚蠢了。在这里您所获得的允许是无限的。要不要再吃点别的看看?您所见到的岩石也都是好吃的美食哦。您想吃油脂多一点的,还是带点微微酸味的呢?这里什么口味都有哦。”

    “啊,听见琴音了。我可以躺在这吗?”被无限允许的这种思想,在实际生活当中还是头一遭。浦岛忘了自己身为风雅之士该注意的一切言行,随性地仰卧在地上,“啊啊,喝酒之后躺下来真舒服。接下来要吃点什么好呢?有烧烤口味的藻吗?”

    “有的。”

    “那……有桑葚口味的藻吗?”

    “应该也有。不过,您倒也奇怪,都吃些野蛮的东西呢。”

    “不小心暴露本性了,我是乡下人啊。”不知不觉,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渐渐改变了,“这才是真正的风流的极致啊。”

    抬头仰望,在遥远的上方有一群鱼儿漂浮成天盖,闪着青色的霞光。转瞬之间,鱼群从中往两旁分开,各自乱舞着,让反射在银鳞上的光线如雪片般满天散乱开来。

    龙宫里不分日夜,无论何时都像五月的早晨一样舒爽,充满着像树荫底下的柔和绿光,浦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几天,在这期间,浦岛一样获得无限的允许,甚至连乙姬的寝宫也进去过了,乙姬没有任何嫌恶的表情,只是一如往常淡淡地笑着。

    终于,浦岛感到有些腻了。也许是对做什么事都得到允许这件事感到腻了,浦岛开始想念起陆地上无趣的生活,彼此都在意他人的批评,有哭有笑,或是偷偷摸摸地生活着,最后竟觉得这样可怜得无以复加的陆地生活也是很美的。

    浦岛向乙姬说了再见。这个突然的辞别也被乙姬无言的微笑给允许了。总之,不管做什么都会被允许,自始至终都是被允许的。乙姬送浦岛到龙宫的阶梯,默默地拿出一颗闪耀着五彩光芒、两瓣相合的贝。这就是装有龙宫纪念品的宝箱。

    上山容易下山难,浦岛这次也是坐在龟的背上,缓缓从龙宫离开。浦岛心中涌出了莫名的忧愁。啊,忘记向乙姬道谢了,这么好的地方,是其他地方没有的,真庆幸去过了那里。但是,我是陆地上的人,无论在龙宫居住得如何舒适安乐,但始终还是离不开自己的家、自己的乡里、自己觉得有归属感的地方。在龙宫喝了美酒醉倒后,梦见的还是故乡。一想到就觉得很无力。我没有资格待在那么好的地方。

    “啊啊,受不了了,好寂寞啊。”浦岛突然自暴自弃地大叫起来,“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子,但就是受不了了。喂,龟,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不说话,趁现在气氛还很好的时候说几句话吧,即使是说我的坏话也行。”

    龟从一开始就只是默默滑动着双鳍。

    “你生气了对吧?你觉得我离开龙宫就像是白吃白喝完逃走一样,所以你生气了,对不对?”

    “您不要自以为是乱说,陆地上的人就是这点讨厌。想回去就回去啊,我不是一开始就跟您说了很多次吗,随您高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是你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

    “刚才明明是您垂头丧气的。我不是讲过吗,要迎接可以,但是我不擅长送别。”

    “上山容易下山难,对吧。”

    “现在可不是搞笑的时候。不管怎么说,送行这件事就是无法叫人开心起来。一直叹着气,故意要说些什么的样子,感觉我们好像在这里就要道别了一样。”

    “果然,你也很寂寞嘛。”浦岛笑着说,“这次我是认真的。受到你这么多照顾,我郑重地向你道谢。”

    龟仍然不发一语,也没有说“什么嘛干吗说这种事”之类的话,只是稍微晃动了一下龟壳,继续拼命地向前游。

    “至于那一位大人,在那里也是一个人自顾自地过着呢。”浦岛忧郁地叹了口气,“她送我这么漂亮的贝,该不会也是可以吃的吧?”

    龟忍俊不禁,“您只在龙宫待一下子而已,就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吃。这个是不能吃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此时,龟变得像伊甸园里的那只蛇,用勾起好奇心的微妙口吻对浦岛说着。这是爬虫类共通的宿命吗?不,如果这样妄下定论的话,就太对不起这只善良的龟了。因为龟自己也对浦岛发过豪语:“我不是伊甸园的蛇,我只是一只日本的龟”,不相信它的话就太可怜了。况且到目前为止,从龟对浦岛的态度来看,绝对没有像伊甸园的蛇那样,邪恶jian佞,低声说着恐怖又带有毁灭性的诱惑。其实他就像五月高挂的鲤鱼旗一样,有口无心,说他是个可爱的诡辩家也不为过。因此,我想要这么说,它是完全没有恶意的。

    龟继续说:“不过,还是不要打开这个贝比较好。因为里头一定关着像龙宫的灵气之类的东西,如果在陆地上打开,搞不好会冒出什么奇怪的海市蜃楼让您发疯,或是引起海啸造成大洪水之类的,这都不无可能。总之我觉得,把海底的氧气带到陆地上散放,一定会发生什么怪事。”龟认真地说。

    浦岛完全相信了龟说的话。

    “说的也是,如果这个贝里真的关着那么高贵的龙宫灵气,那么当它一接触到陆地上俗恶的空气,搞不好会引起大爆炸。我知道了,我会把它当做我们家的传家宝来珍惜,好好地保管它。”

    龟载着蒲岛已经浮出了海面,阳光刺眼炫目,可以看见故乡的海滨了。浦岛刻不容缓奔向家去,心想着回到家后,要把父母弟妹与所有下人都叫来,告诉他们关于龙宫的所有故事,告诉他们冒险就是拥有相信的能力,还要告诉他们这世间所谓的“风流”都只是小家子气的依样画葫芦,正统只是通俗的别称,你们知道吗?真正的高尚是圣谛的境界,不只是任何事都不放弃,你们知道吗?没有烦嘈的批评,还得到了无上限的允许,就只是一个浅浅的微笑,你们知道吗?还有把客人给忘记,你们不知道吧?就这样在众人面前把这些刚刚得到的新知识炫耀一番,我那个现实主义的弟弟一定会一脸疑惑,这时我再把从龙宫得到的漂亮纪念品在他鼻子前面晃一晃,他就哑口无言了。浦岛这样想着,甚至忘了和龟道别,就急急忙忙跳下龟甲,从岸边奔向老家去。

    怎么变成这样呢,原本的故土

    怎么变成这样呢,原本的家乡

    放眼望去,只有荒土

    没有人影,也没有路

    只有风声,呼噜呼噜

    ——《御伽草纸·浦岛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