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科幻小说 - 孤独冠冕在线阅读 - 第七十一章 混沌症候

第七十一章 混沌症候

    调整步态。

    抑制住呼吸的紊乱。

    一步,一步……

    我握着手机走上夜幕下的街道。

    既无理由,也无目的。

    只是,仿佛受到某种集体无意识般的实在——

    仿佛受到身畔如潮水般延绵的步履声的引导一般。

    当下,只能迈步向前。

    遵循世界的整合性的行动。

    我不能,超出常规。

    必须,融入其中。

    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必须,得这么做才行。

    我被激发了这种感觉。

    为了这段物语能够顺利地展开——

    我必须,没入世界。

    忘却意识。

    舍弃形态。

    抛下自我。

    成为“我们”。

    “嗡……嗡……”

    手机上突然不停地有震动传来。

    打破了这种完美而又浑然一体的状态。

    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然而这种个人意识,个人独立存在的感觉,就像感到眼睛里面有沙粒,或一个发炎的手指头,或一颗痛牙。

    当眼睛、手指头和牙齿是完好的时候,它们似乎并不存在。

    难道不是很清楚吗?

    意识到个人的存在就是一种疾病。

    私欲。

    自我的概念。

    原罪的果实。

    一旦喫食,便无可逆转。

    而我甘之如饴……

    “卡夫卡君……”

    口中不自觉地吐露出了他的名字,而后才从这异样的状态之中摆脱。

    一时间,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眸光扫过四周。

    不对……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怪别扭的一刻,不对称的沉默。

    我不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就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违和感……

    明明不存在于眼前……甚至仿如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巨大的违和感,就这样以嘲弄万物的气势横亘其中。

    “静止……”

    没错……

    随着我的停步,在一须臾之间,有恒河沙数者,陷入静止之中。

    这样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平衡,仅仅维系了甚至不到短短一瞬。

    很快,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就开始显露。

    宛若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般……

    人潮中出现了巨大的混乱。

    跟随在我身后的人们似乎也随我一同站定,而更后方的人群却没有止住脚步的意图。

    犹如潮水冲击在堤防之上……

    人像米粉团子一样骨碌碌地挤到了一起。

    而后方的人群仍是一刻不停地向前堆积。

    于是,“团子”由平面转为了立体。

    昏黄的光色淌过了“它们”的脸。

    潮水流淌着。

    “它们”流淌着……

    堆砌起来了。

    而后沉陷了下去。

    一具具空有生命的活骸……

    作为组成这个庞大而又扭曲的机器的一个个齿轮而不停运转。

    由此衍生的造物……

    好似是以众多死体的碎片拼凑而成的弗兰肯斯坦。

    那实在是……过于扭曲了。

    感觉到的,是违和感……

    虽然说是不安,但更为根本性的……

    是……

    “终焉之……哈米吉多顿之战……”

    “白色的天使……黑色的天使……”

    “美丽而……残酷的……天使之环。”

    “我在……拼凑……Miku酱的……碎块……”

    “不……不……不要……不要想起来!”

    宛如覆盖住不安感一般袭击而来的……是压倒性的恐怖。

    在我脑海中浮现的毁灭性的恐慌,以及对于混沌的诱惑……

    我的意识渗入了那个映象……

    那个噩梦的映象。

    从无意识的黑暗之中,冲破了堤坝一般开始舞动的、扭曲而诡异的怪物……

    黑色的怪物吐出白色的黑暗。

    白色的黑暗吞没白色的天使。

    黑色的我也融入白色的黑暗。

    意识雾散了。

    天使消失了之后,怪物也消失了。

    我的存在也消失了……

    世界被白色侵蚀。

    漆黑的我化为了虚无。

    白色的黑暗……

    世界是白色的黑暗……

    ……

    外套

    绿墙

    守时戒律表

    我将昨天的笔记重新看了一遍,我发觉里边的内容还不够清楚。也就是说,这一切对我们来说是明白清楚的,但对你们来说则未必。你们,是我所不知道的读者,谁知道“积分号”将会被送往何处?那伟大的人类文化史,没准你们仅仅读到了900年前的位置,就如同我们的祖先一样。没准你们并不明白一些基本的知识,比如,守时戒律表、私人活动时间、母性标准、绿墙、全知全能者。可能你们会觉得这些说法十分奇怪,让我来谈这些,虽然有点滑稽,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这就像是让一位二十世纪的作家,将自己小说中的名词,比如外套、套间住房、妻子等词语解释清楚一样困难。但是,若他小说的读者是那些更古老的原始人,他就必须要说清楚什么是外套。

    我可以想象,当原始人看到“外套”这个词,他会在心里琢磨着:“这是做什么用的?只是个累赘罢了。”我相信,如果我这样说,自从200年战争结束之后,我们中的所有人都没有走出绿墙之外,你们也会像野蛮人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吧。

    但是,亲爱的读者们,你们可以就此动一下脑筋,设想一下。因为这是非常好的决定。我们都知道,整个的人类历史,就是由游牧生活逐渐向定居生活的过渡。所以说,我们最终的生活方式就是定居,而(我们的)最固定不变的生活方式,正是最最自然也最最完美的生活方式。过去的人们,总是从一边流窜到另一边,那是遥远的史前时代的事儿了,因为那时候人们有着某种需要,即与之产生的混乱的战争、商业经济,以及新大陆的发现。但是现在的人们还需要这么做吗?

    我知道,这种定居生活人类起初未必能适应。在200年战争期间,城市变为废墟,道路被毁坏殆尽,荒草丛生。森林将城市阻隔开来。在这样的城市中居住,会让生活非常不方便,但又如何呢?试想,人类在尾巴进化掉之后,起初都是不适应的。没有了尾巴,人还不知道该怎么驱走讨厌的苍蝇。可以肯定地说,在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因为没了尾巴而愁眉苦脸。但是,进化到现在,你能想象自己有尾巴吗?或者,你们能想象不穿衣服而全身赤裸地在街上走吗?(不过,也可能你们现在还光着身子出门也不一定。)但道理是相通的:我不敢设想在一个没有绿墙包围的城市中生活,我同样不敢设想,没有数字守时戒律表的生活会怎样。

    守时戒律表……此刻它正待在墙上,它有金色的背景,上面的紫色数字正满怀威严又含情地望着我。此刻,我突然想到了古人们所说的“圣像”,突然有想吟诗或者写祈祷文(当然,两者都差不多)的冲动。唉,可惜我不会作诗!否则我就能够写出一首热情洋溢的优美诗篇了。啊,守时戒律表,联合国的心脏与脉搏!

    当我们小的时候,也许你们也是如此,在学校里一定读过古代文学中那篇流传至今的最伟大的文献:《铁路时刻表》。但是若将它和守时戒律表放在一处,二者高下立现。它们一个是石墨,而另一个则是金刚石,虽然组成它们的元素相同,都是碳元素,但是晶莹剔透的金刚石永远比石墨要灿烂,它有着永恒的光芒!

    当我们翻阅《铁路时刻表》的时候,是那样激动,甚至不敢大声喘气。但是守时戒律表,这并不是夸大其词,它才让我们所有人成为了伟大史诗中的六轮钢铁英豪。每天早晨,在同一时刻,我们几百万人像六轮机器一样准时地起床,如同一个人一般。而又在同一时刻,几百万人一齐进入工作状态,又同时结束一天的工作。我们恰似那有着一百万只手的一个人一样,在同一秒钟,我们将饭勺送进嘴里吃饭;在同一秒钟,我们走出门散步,我们一同进入讲演厅,又在同一时刻,我们上床睡觉……

    当然,我必须承认,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没能找出关于幸福的精确答案。我们这统一的巨大机体,在一天之中有两次将被分解成无数个单独的小细胞。这两次便是所谓的私人时间,它们是16点至17点,21点至22点。在这些时候,你们会发现,有些人会将房间里的窗帘放下来,而有些人会选择在《进行曲》的旋律中走上街头散步;还有些人会像我一样,坐在书桌前忙事情。但是我相信,让那些人叫我理想主义者好了,或者幻想家我也不介意。那一天早晚会来临,等到那时候,一天中全部的86400秒全都被守时戒律表所统治。

    我通过书本,以及人们的讲述知道古代人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当然,那些人仍然生活在不受管束的所谓自由之中,也就是说,生活在那种毫无纪律性可言的原始野蛮状态之下。我太困惑了:一个国家政权,即使这个政权还不够成熟,怎么会允许人们在没有守时戒律表的状况下自由生活呢?那里没有散步,用餐时间也可以随意安排,甚至人可以随意选择起床和睡觉的时间。有的史学家甚至还提及,那时候连大街上也是灯火通明,深更半夜还有行人走动。

    我实在难以接受这些。即使他们的智力还达不到聪慧的程度,但也不至于如此愚昧啊!难道他们看不出来吗?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简直就是集体自杀,虽然是慢性的。那时候的政权由于人道主义的考量,禁令谋害别人,但是它们却容许这种光天化日下的罪行发生。杀死一个人,就是将个人的寿命总和减少50岁,这便是犯罪。但是,若使人类整体的寿命总和减少5000万岁,却不是犯罪。这是多么可笑的逻辑!这则简单的数学运算,随便找出一个10岁的号码,不出半分钟就能精确地计算出来。

    但是过去的那些人却办不到,即使把他们认为聪明绝顶的康德们请出来也办不到。因为没有哪个康德会想到要建立科学伦理学体系,即这种以加减乘除为基础的科学伦理学体系。

    而且,更为奇怪的是,那些国家(他们居然敢这样称呼!)对性生活完全放任不管。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不分对象、不分场合,甚至不分时间……简直跟牲畜相仿,完全反科学!还有一点,与牲畜别无二致,就是随便生孩子。真是可笑至极!他们会园艺、懂养鸡、会养鱼(我们有十分可靠的材料可以证明这些),虽然他们掌握了这些知识,但是他们却没有按逻辑发展的递进方式发展到最后阶段,即婴儿生育学。他们也没有想到要制定母性标准和父性标准,这也太荒唐了!

    这些都太可笑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隐隐地便有些担心起来:你们,这些我所不认识的读者们,会不会以为我在说笑?或者以为我就是想嘲笑你们而已,而装腔作势地说出以上那些荒唐的话?

    所以,我要郑重地重申,首先,这不是笑话,我并没有开玩笑;而且我也不善于开玩笑。因为我觉得任何玩笑都有谎言的成分;其次,联合国的科学家们已经不止一次地证实了,古代人的生活确实像我说的那样,而联合国的科学是最权威的;再者,若是现在人们还生活在自由之中,也就是说,仍然处于原始的野蛮状态,那国家又从何谈起呢?即便在今天这个时代,在我们这众多号码之中,有时仍会传来猿猴时代的野性之声。对于古人,我们又会有什么过多的苛求呢?

    值得庆幸的是,这种野性之声也不过是偶然现象,是不值一提的。仅仅是机器零件的小故障,很容易修复,而整部机器的伟大的、永恒的运转将不受任何阻碍。若是不得不卸掉那些变了形的螺栓,全知全能者自然会伸出熟练的铁手,而安全卫士也不会熟视无睹……

    顺便写一句,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人,昨天我们在散步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双曲线S。大概有一次,我在安全卫士局见过他。这就难怪了,昨天我看到他便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我也想通了为什么见到那个举止奇特的I-330号在他旁边,我竟有些尴尬……

    睡觉铃响起了。已经22点半了。明天接着写吧。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