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怠惰颂歌
“在这光亮沉寂下来之前,我们要抵达这座阶梯的尽头。”季木牵起了女孩的手,而后小声地开口说。 “嗯。” 闻言,女孩轻轻地点了点头。 季木刚向前迈出一步,便感到身边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翅膀正在扇动。 自那阶梯的上方刮来了阵阵凉风,吹得两人的衣衫在不停地拂动。 “你不要心里急躁恼怒,因为恼怒存在愚昧人的怀中……” 一个时远时近的声音说。 尔后,季木感到自己的身体骤然减轻了许多,仿佛有什么无比沉重之物从他的身上被卸除。 那便是愤怒的枷锁…… 先前,在三环入口的幻觉之中,他也曾被那无与伦比的暴怒所奴役过。 但最后……他对于女孩的爱仍然胜过了忿怒。 因此,他松开了掐紧女孩咽喉的手…… 当时的杀意,依旧有些许残留在他的心中。 这杀机来得毫无缘由…… 可是……自己又怎么会对女孩怀有杀心呢? 爱到想要杀死……自己所爱之人的地步? 多半是为幻梦…… 想到这里,季木沉郁地摇了摇头。 可那景象却莫名地令他感到一种实感……真实到了可怕的程度。 恍若是将未来的场景置于目中…… 但幻象中的那人与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孩有种微妙的不同。 如果一定要他阐明其差别,那么这微小的差异大概便出在眸色以及眼神的深邃程度…… 幻境中的那个女孩,有着一双深紫色的眼眸,宛若梦中出现的紫罗兰,又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他总觉得……那是不该存在于人间之物。 紫色的眼眸…… 他的心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对了……是时光商铺! 时光商铺里的紫眸人…… 念及至此,季木不禁感到有些可怖。 “那些诡异、妖邪的存在,难道和芷……甚至和晴安相关?” 脑海中刚刚浮现出这一念头,随即就被他给否定了,“不……应该不是这般。那也许只是巧合……” 无论怎样宽慰,季木始终无法压抑心底的不安。 “生气却不要犯罪,不可含怒到日落,也不可给魔鬼留地步……”女孩在他的身边轻言。 那话音仿如带有一种奇妙的韵律,驱散了季木心里的忧患。 “是《以弗所书》中的言句……”他想。 季木逐渐平复下来。 两人一路上行,直至炼狱的第四环。 怠惰者将于此受惩。 此时,他们身上的光晕已愈发黯淡。 两人先后迈过螺旋阶梯的最后一级台阶,进入到怠惰之环内。 “于此层中,我们的灵魂是无罪的……”女孩静观四下,仪态恬静而安然,“因为我等生来便在无边的旷野中追寻梦幻……” “于此层中,我们要有追逐的心念。是那向善的渴望在推动着我们的步伐向前……”季木随后才言,“但在开始奔走之前……我要先为怠惰唱响颂歌。” “约翰·济慈……《怠惰颂》。” 女孩的双手轻拍。 “一早,我看见面前有三个形象, 他们垂着头,携着手,侧过了脸庞; 一个挨着另一个,举步安详, 穿着透明的晶鞋,典雅的素装; 他们走过,像石瓮表面的浮雕, 石瓮转动着,可以看到另一面; 他们又来了;石瓮再旋转一程, 翻过来,最初见到的影子又来到; 我觉得他们很奇特,正如深谙 菲迪亚斯的艺术者见到了希腊瓶。 影子们!我怎么不认识你们?怎么—— 你们这样悄悄地戴着面具来? 这可是暗地里精心装扮的计策 要偷走我怠惰的时光,再把它丢开 而毫不费力?倦睡的时刻在发酵; 无忧无虑的云彩在慵懒的夏日 困住我两眼;我脉搏越来越缓慢; 痛苦不刺人,欢乐没鲜花炫耀; 你们呵,为什么不化掉,让我感知 谁也没来干扰我,除了那——虚幻? 他们第三次走过,经过时,他们 每人不时地把面孔转向我片刻; 然后退去,我渴望去追随他们, 苦想生翅膀,我认识他们三个; 第一位,美丽的姑娘,名叫爱情; 第二位,正是雄心,面色苍白, 永远在观察,用一双疲惫的眼睛; 第三位,我最爱,人们骂她越凶狠 我越爱,是个最不驯服的女孩—— 我知道她是我的诗歌之精灵。 他们退去了,真的!我想要羽翅: 傻话!什么是爱情?它在哪里? 还有那可怜的雄心!从一个男子 小小心灵阵发的热病中它跃起; 呵诗歌!——不,她没有欢乐,至少 对于我,不如午时甜甜的睡眠, 不如黄昏时惬意的懒散游荡, 但愿呵,来一个时代,避开烦恼, 让我永远不知道月缺月圆, 永远听不见常理的繁忙喧嚷! 他们又来了;——唉!这是为什么? 蒙眬的梦境装饰了我的睡眠; 我的灵魂是一块草地,上面撒满了 鲜花,颤动的阴影,折射的光线: 晨空布满了阴云,但没下阵雨, 虽然晨睫挂着五月的甘泪; 打开的窗户紧挨着葡萄藤新叶, 让新蕾的温馨和鸫鸟的歌声进入; 影子们!时候到了,让我们说再会! 你们的衣裙没沾上我的泪液。 再见吧,三鬼魂!你们不能够把我 枕着阴凉花野的头颅托起来; 我不愿人们喂我以赞誉,把我 当作言情闹剧里一只羊来宠爱! 从我眼前退隐吧,再一次变作 梦中石瓮上假面人一般的叠影; 再会!在夜里我拥有幻象联翩, 到白天,我仍有幻象,虽然微弱; 消逝吧,鬼魂们!离开我闲怠的心灵, 飞入云端去,不要再回来,永远!” 两人亦步亦趋,步履渐快,留下一路四散的尘埃…… …… 月亮迟迟几乎到半夜才出现, 它使我们觉得星辰似乎锐减, 它的形状犹如一只熊熊燃烧的大桶一般; 它沿着太阳此刻照亮的那些道路, 奔驰在天空的逆向,而罗马人看太阳, 则是落在撒丁与科西嘉之间的地方。 那位高尚的魂灵—— 对他来说,皮埃托拉比曼图亚的任何村镇都有名—— 已经卸下我给他加上的负重; 既然我已领悟了针对我的种种问题 提出的浅显易懂的议论, 我这时就如同一个昏昏欲睡的人。 但是,这昏睡突然间 被一群人所打消, 他们已经绕到我们的肩膀后面。 犹如伊斯梅诺河与阿索波河 在夜间看到发狂的人群沿岸奔跑, 每逢特拜人需要向巴库斯求告, 据我看来,这群人在这一环 也正是这样飞奔而来, 策动他们的是善良的愿望和正当的爱。 他们很快就赶上我们, 因为那一大群都自爱拼命奔跑; 有两个跑在前头,边哭边叫: “玛利亚正匆忙地跑上山去”; 又喊道:“凯撒,为了征服伊莱尔达, 直捣马赛,然后又奔向西班牙。” “快,快,不该因为少量的爱 就荒废时间”,跟在后面的其他人也在叫着, “对善的追求会使上天多降恩泽。” “哦,人们啊,你们如今的强烈热情 或许能弥补你们出于对善爱得不深 而犯下的疏忽和拖沓的罪行, 这个尚在活着的人——我肯定不是在向你们撒谎—— 正要走上山去,只要太阳能把我们重新照亮; 因此,请告诉我们邻近的隘口在何方。” 这便是我的导师所说的话语; 那些魂灵中的一个于是说道: “跟随我们来吧,你就会把那个洞口找到。” 我们是如此急切地想要动身, 以致我们无法停顿不行; 因此,请你原谅,如果你认为我们急于前往受惩是无礼行动。 我曾是维罗纳圣泽诺的主持, 当时正是由贤君红胡子来统治, 至今米兰提起他来,仍悲痛不止。 有这么一个人已把一只脚踏入坟墓, 他很快就要为按座修道院而痛哭, 他会因为曾掌管大权而不胜凄楚; 因为他曾把他的儿子放在那真正的牧师地位, 而他的儿子全身畸形,心术更是恶劣有加, 并且出生也不合法。” 我不知他是在多说几句,还是缄默不语, 因为他已经从那里离我们远去; 但是,我领会了这一点,我很高兴把它牢记。 每逢需要就来帮助我的那位这时说: “你朝这边转过身来,你看又过来两个, 他们正在把怠惰不住痛责。” 他们俩在所有魂灵的背后说道:“那些人在约旦得以看见 他们的后代之前,就先已死去, 而大海曾为他们分开两面”; 又说:“那些不能与安奇塞斯之子 忍受辛苦,坚持到底的人, 也无法在生前为自己争得光荣。” ——《神曲·炼狱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