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花与叶与晴雨晴雨之章
我的母亲…… ——她是一位像是月亮一般静美的女性。 儿时的我……只能努力地拾捡起自己所掌握的、单纯、贫乏的词汇，在脑海里小心地拼凑出这般兴许并算不上多么得体的形容。 关于母亲…… 在我记忆里铭记最深的……是不知曾于何日见到的、母亲的背影。 我只记得…… 那似乎是在一个靠近海边的、开满了洁白的水仙的无名崖岸。 沉默地离开了我们的母亲，只是一言不发地、安静地站在那座崖岸的边缘，沐浴着月光的黝黑长发静谧无声地于肩披散，负手仰望着身前那轮巨大而又明晃晃的圆月。 为这幕景象所震撼的、儿时的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般的惊叹—— “母亲……真的是像月亮一样美丽的人。” 可是…… 将来的我，每每回想起这幅画面…… 我总会觉得…… ——在那静洒万物的温柔之中，带着一丝不可察知的凉薄。 时年尚幼的我，对于已故多年的母亲，也只有此般依稀、渺茫的印象仍残留在脑海中。 大概……也只有在静观镜像的时候，才能找到与那常世彼岸的接口。 因为…… 镜中世界倒映而出的那面容，也恰恰是与母亲相似的面容。 装作大人似的……扮出了记忆里母亲与这个世界道别时的面孔。 我想起了，那段发生在某年的冬夜里、除我之外世上已无人知晓、充满了哀惜和美丽的谎言、如那烟火般灿烂而又寂寞的往事…… …… “爸爸……mama现在，已经到达哪个国家继续旅行了呢？” 冬日里唯余枯叶凋零的樱花树下，小小的我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拉住了身旁的父亲的衣摆，虽低下头但鼓起勇气地小声追问。 闻言，父亲略有些讶然地笑了。 在他看来，一直都是一个听话、懂事的乖孩子的我，在已经得到了对这一问题的解答之后，便不会再缠着大人追问同样的问题吧。 “让爸爸想想……”但父亲还是不厌其烦地对我笑了，伸出手轻轻地摸摸我的头，“算算时间，mama现在……应该是快要抵达南极了吧。” “mama现在……在南极啊。” 再次得到了父亲的解答的我开怀地笑了。 “那里一定有着非常美妙的景色吧。” “是啊……” 父亲温暖的大手，牵住了我纤细的小手。 “将来有一天，清明和小烨也可以一起去吧。” 而我有些不解地歪歪头，“爸爸和mama……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爸爸和mama……已经一起去过了。” 父亲以和平时一样温柔的口吻说道。 “那是由企鹅和海狮一起建立的、非常美好的国家……” “爸爸……” “嗯……怎么啦？” “在南极……mama会想我们吗？” 说罢，我微微抬起低下的头，悄悄地看了父亲一眼。 “……她会打电话给我们吗？” 听到这句话的父亲，轻轻地笑了。 “傻孩子……mama当然会想你们啊，只是南极那边没有信号呀。” “mama要先收集一万只企鹅的尾巴上掉落下来的羽毛，用它们来编织成一座小小的发信塔——等到那个时候……mama就可以给我们打电话啦。” 而我怔怔地听着父亲的话，随后也轻轻地笑了，相信了这个童话。 “mama好厉害……就像书上写到的小王子一样。” 这时，我才注意到—— 父亲坚强、笃定的手，微微颤抖了一霎。 “清明……过了今晚，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是呀~” 察觉到了父亲心底似乎也有些许不安的我，虽然不知所措……但还是佯装未觉地轻轻握住了那在冬日里稍显冰凉的手。 “抱歉……明明是难得的除夕夜。” “可是今晚……爸爸可能也无法陪伴着你们一起度过了。” 尔后，他轻闭着双眼，像是不敢低头看我，害怕看到我脸上的失落。 “今晚，我会和小烨一起好好看家的——” 而我只是摆出了一副惯例乖巧的、好孩子的面孔，以愈发娴静的笑容来掩饰心底愈加深沉的寂寞。 “所以……请您放心离去吧。” …… 临近傍晚的时候，父亲挥手告别了我和家中的樱花树。 回到房间，确认小烨已经疲倦地在床上睡熟。 继而折返的我，迈着细碎而微小的步伐，悄然地跟在父亲的身后。 平日里父亲用以代步的那辆老旧的银白色本田，今日罕见地被停放在了既往空空荡荡的车库中。 自身体虚弱下来以后便很少徒步行走的父亲…… 在这一天，却是再次凭借着自己的双脚，步伐不稳、踉踉跄跄地行走在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之中。 远远地望着只是行走便这般狼狈的父亲的我…… 曾几度想过，即刻便从我原本躲藏的地方跑出，而后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父亲微微发颤的手。 但最后……我还是将这份冲动及眼眶里即将掉落的泪水一并忍住。 就这样，我们一路走着。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们靠近了一座巨大的、灰白色的建筑。 “医院”。 ——书本上对此这般加以称呼。 一步…… 两步…… 三步…… ——每当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一同向前迈进一步，就好像有一只企鹅尾巴上的羽毛随之掉落。 最后，父亲走进了白色的走廊里一扇窄窄的门户。 终于…… ——来到了长眠不醒的母亲的身边。 仿佛是在凝望着害怕触碎般的某物…… 他颤颤巍巍地靠近，想触碰又收回手。 宛如回到了心灵唯一得以安定的港湾…… 又或是这一路上经受的疲惫过于沉重…… 他俯身稍憩于母亲沉睡的床头。 待到这个房间里方才被扰动的空气再次沉淀下来以后…… 那如月般的女子，宛如蝴蝶轻振翅，安然睁开了眼眸。 “呐……现在，外头下雪了吗？” “这样啊……还没有下呢。” “我很喜欢冬天的气氛。” “呼吸、吐气的时候，心中思念的热度，化为了天上的云。” “好想站起来，和你一起去外边走走。” “——想和你牵着手散步。” “哪怕只是执子之手，我就已经足够幸福。” “对不起……最近，让你流了那么多泪。” “我‘生了病’，也习惯了医院里的生活。” “世上有很多景色，都改变了呢。” “喜欢的事，也很久没有再做。” “身体逐渐变得虚弱。” “一定……比起现在什么也做不到的我，陪伴着那两个孩子一起活下去，于你来说——那会是更加幸福的结末吧。” “我自己也知道呢……” “我真的也很清楚……” “——每次在我面前露出明朗笑容的你，一旦走出病房之后，就会忍不住流泪吧？” “这一点……凉子小姐注意到了哦。” “‘可是啊……叔叔你和别人在一起的话，是不会幸福的吧？因为只有你懂凉子啊，也只有凉子明白你的孤独。’” “真的是……好久之前曾经说过的话了。” “可是，凉子小姐也有将它好好地记住哦。” “毕竟，你是我…最喜欢的…最重要的…亲爱的呢……” “虽说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今后也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也已经不能再给你带来幸福了。” “可是……至今仍能与你相恋，窃深感到无比幸福。” “所以说……你也绝对不能变得不幸福哦。” “带上我的那份什么的……也说不出口。” “请你忘掉我的事……在你眼中找到足以替代的东西。” “——因为我想让你带着自信活下去。” “没关系的……是你的话……一定能够……”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最后的请求。” “请原谅我……弃你而去的自私。” “……哪怕只是为了我们的孩子也好。” “即便孤身一人……” “——请为了最爱你的凉子小姐……孤独地活下去。” 就这样……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提起了笔，写下了很长、很长的信。 “你呀，真的是……将一切——都赠与给了我呢……” 宛如咀嚼着泪水般，传递着自己的心情。 直到落下了最后一笔…… ——母亲这才带着不知该说是满足还是落寞的笑容悄然起身。 临行之前，她先是将铺盖在父亲身上的被褥稍稍地理了一理。 最后，留下了一声仿佛自天上垂落的叹息—— “也曾想过，要像《失乐园》里的祥一郎和凛子那样，在极乐、欢喜的巅峰——那至高无上的幸福来临之刻，与你交杯共饮着‘爱的苦酒’，就这样一同死去……” “也曾想过，学那《曾根崎情死》里的德兵卫与阿初，于那连理松下确定对方殉死的决意以后，便以胁差了断彼此的生命……” “只是，真正到了那至高无上的幸福亦将翩然而至之刻……” “我却渴望着……你能活下去。” “——大概，这便是父亲曾对我说过的、爱上‘空气蛹’的代价。” “所谓‘奇迹’……如此而已。” …… 当母亲终于放下一切、翩然离去之时…… 我才从往日挑选的、可以万无一失地躲藏的角落里走出，进入到了这个几度在一旁窥伺但却未曾造访的房间里。 然后…… ——我唤醒了父亲。 “清明……为什么会在这里？” 仰望着并无睡意的父亲脸上不知是遗憾还是释然的神情，我轻轻地拥抱了父亲。 “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母亲将死的事情。” “那么……” 父亲怜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今后……小烨就交给你了” “嗯，作为交换——爸爸、mama的谎言，我也会向他保密。” “谢谢……” “无论何时……请都务必记得——我们深爱着你。” 语落，人离。 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的言语。 因为……这就是我们这对父女间的默契。 少顷，伴随着一声跨过除夜的悠长钟鸣—— 漫天烟火在一霎时分骤然升起，轰然化作铺盖全地的细碎流萤。 我想—— 在这一刻…… 他们兴许也化作了一颗星辰，坠入到了常世彼岸的星海里。 ——就这样，父亲和母亲，这两颗离开了天上的星，这对久别归乡的游子的羁旅，到此就结束了。 愿这地上的人们有个好梦…… 愿遥远的你亦能获得幸福…… …… 叙述者： 向世界告别，向夜晚告别。 往死亡之路走去的我们该比拟为何？ 恰似通往坟场的小径上的霜雪， 随着向前跨出的每一个步伐消融： 这场梦中之梦何其忧伤。 德兵卫： 啊，你计数钟声了吗？预告天将破晓的 七声钟响，已经敲了六响。 剩下的那一响将会是我们此生听到的 最后一声回音。 阿初： 它将与解脱之无上幸福唱和。 叙述者： 再会了，不仅仅向钟声道别， 他们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绿草，树木，天空。 云朵飘过，无视他们的存在； 闪亮的北斗七星倒映水面上， 牛郎织女星在银河辉耀。 德兵卫： 让我们以梅田桥 为鹊桥，立下誓言 生生世世作牛郎织女星。 叙述者： 「我衷心愿意」，她依偎着他说。 他们潸潸泪下 河水也随之高涨。 河对岸茶铺的楼座上 寻欢作乐的人们尚未入眠， 在通明灯火下高谈阔论， 闲话殉情事件今年收成的好坏。 他们听之心情沉重。 德兵卫： 多么奇怪的感觉！在昨天，甚至今天， 我们谈论这类事情总觉得事不关己。 明天我们将出现在他们的闲谈中—— 世人若想吟唱我们的故事，就随他们唱去。 叙述者： 而现在他们耳边响起这样的歌： 「你为什么不娶我为妻？ 或许我的爱对你毫无意义…… 无论我们相爱或者哀伤， 命运与世事皆无法如我们所愿。 今天之前我们的心未曾 一日舒坦，一夜安适， 不为命运多舛的爱情所折磨。 我何以至此？ 我永远忘不了你。 你若想弃我而远去， 我绝不容许。 亲手杀了我吧， 不然我不让你走。」 她泪流满面。 德兵卫： 那么多的歌曲，今晚唱出的 居然是这首歌，但不知歌者是何人？ 我们是聆听者。歌里的人一如我们， 走同样的路，经历同样的试炼。 叙述者： 他们彼此相拥，伤心哭泣， 像万千恋人们，希望 今夜会比以往更长些。 然而无情的夏夜短暂一如往昔， 不久鸡啼声即将驱走他们的生命。 ——《曾根崎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