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故乡(费米尔斯塔克)
费米尔·斯塔克不曾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醒来。 四周万籁俱寂,却听不见心跳与呼吸。眼前一片漆黑——这样说不太准确,因为恐怕并不存在。他试着抬手或坐起,却既未触及外物,也没有移动躯体的实感。 好在思维足够清晰。印象中他前一刻还在卢格兰森林的中心,直面哈伦与希萨,成功说服一群,然后融入吸纳了众多力量的‘她’。再向前追溯,则是金穗城的败北,的完成,萨奇人的归顺……直至在菲尔联邦的那场相遇。但如何成为眼下的境况,苏醒之前又沉眠了多久,他没有确切的答案。 “……汝是什么人?” 似乎有谁这样问他。话语不经由空气和耳道,直接在他的思维中呈现。他沉默片刻,梳理自己长久未用,略显生锈的记忆。 “一名巫师,费米尔·斯塔克——名字不重要,只是有人记得它。” “……汝的家,在哪儿?” “我的父母很早便不在人世,白塔家族也已彻底消亡。我没有故乡。” “……那,汝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要去埃达曾在之处,去指引之处。他们离开了、逝去了、或是逃避了。必须有人接替这份责任,完成父亲的期望。” “……汝说的那个期望,是什么呐?” “在历史中吸取教训,从失败里获得经验。妥善利用他留下的力量,而非将之虚耗在无用的事物上,乃至带来第二次毁灭。” “……汝说的,咱不大明白。但是……咱可以相信汝么?” “自然如此——交给我就好。如今我就是你,九月。我不会欺骗自己。” “……嗯。那就,拜托了呗。” 黑暗逐渐退去,身体的感觉再次回归。他似乎仰面躺着,身旁是柔软的土壤与草丛,而每一口吸进的空气,都蕴有异常充沛的生命魔力。微风带来花丛与果树的香味,但在他增强了十数倍的感官中,除去他自己,附近不存在任何动物或人类。 费米尔·斯塔克呼出一口气,收回散落四处的感知。他放松身体,将手轻轻覆上额头,指尖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眼下的情况还算令他满意。融合称得上成功,他保留下自身的全部记忆,加上属于的外貌。新生的躯体如他预料中那般,蕴含着足以让任何巫师——甚至他相信,亚历克斯·埃达本人——感到惊叹的潜力。唯一的意外在于,于融合时撷取了他的一片灵魂,从而诞生出独立的心智。尽管仍需成长,对于这具躯体,拥有源自血脉的,远强于他的掌控力。 但这不是坏事,费米尔心想。‘愿望’本就将他们系在一起,如今则更为紧密。 他用力伸了个懒腰,缓缓爬起身,然后睁开眼睛。 眼前草海如林,一眼难见边际。万千草叶长及腰际,没有一株染上丁点枯黄,入手柔软如同锦缎。天空一尘不染,未见日月,但橙黄色光芒照亮每一个角落,温暖而和煦,如同夕阳与酒馆的炉火——那是神使遗留下的力量,历经数百年依然如昔。黑袍巫师眯起双眼,满足地打量着视线中的一切。 “真不错。能做到这些,亚历克斯的确有些本事。”年轻巫师懒散地打了个响指,令崭新的黑袍覆盖住不着一物的身躯,“可惜蠢透了。” 脑海中传来些许不满,更多的是疑问。“……汝,为什么这样说?” “以埃达的力量,本能使全大陆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也可除尽疫疾,令凡人永不受病痛所苦——”费米尔无声冷笑,仿佛自言自语,“可他前半生固守在这方狭小天地,只为自身的兴趣而耗费光阴。而最后则死于私斗,不留一点价值。” 那个声音陷入沉默。他将右手按住胸口,吐了口气,抬步向前。 名为柯尔的信徒告诉他,神使们遵从着某个‘约定’,但年轻巫师对此嗤之以鼻——比起自相残杀,还有什么更不像是‘神明’该做的事呢?他坚信,若是自己处于埃达的位置,现状必然与眼前大相径庭:至少他没那么蠢。 只可惜那很难。从的事例来看,神使容许传承,可没有谁清楚具体的方式。史书记载中,不止一次有人尝试接近神明,但他们收获的除了疯狂,便是死亡。 希望自己与他们不同。费米尔想。 他凝望着视线尽头的青铜色高塔。塔楼直入天际,光滑而笔直,无数枝桠从它身躯向外延展,枝头挂满鲜艳的果实,随着微风缓缓摇动。那正是亚力克斯·安德鲁·埃达原本的住所。他曾在那里一次次尝试着创造出完美生命,而所有的,包括九月在内,均是在塔内得以诞生。 他抬起左手,轻松构建出熟悉的秘术。法术光芒闪烁了一瞬,带着他从原地消失,又从极远的前方出现。然而当他抬头望去,视线中的白塔没有分毫改变。 “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承认我呢。”黑袍巫师喃喃自语道,“没关系,就算过了再久,你总该认得自己的女儿吧,亚历克斯。” 他合上双眼,将思维再次沉入意识的海洋,呼唤着另一个‘自己’。或许因为之前的争论,他等了好一阵子,才得到对方的回应。 “……找咱,有事呗?” “回家。”他简短地回答,“亚历克斯的住所,你应该认得路吧?” “或许呗。”声音反问道,“咱为何要带汝过去,费米尔?” “觊觎埃达力量的还有其他人。哪怕如今没有,今后也会有。”费米尔肯定地说,“而我保证,这力量将归于你——当然,在必要的时候,我将借用你的力量。” 声音沉默许久,然后答应。于是他交出身体的所有权,回到黑暗中等待。 正如星界不存在这一概念,纯粹的意识中同样如此。感知再次回归之际,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而青铜高塔已在眼前。 依据持有的记忆,仅有被埃达认可,或是由其创造的血脉,才可踏入的圣所。然而如今在他眼前,一道数公尺长,宽逾两公尺的漆黑裂隙嵌在塔楼墙脚,黑暗中容纳着无尽星河,以及令人恐惧的强大魔力。 他大概猜得到那是什么,于是开启秘术视觉,尝试解读法术的原理与流向。然而耀眼的魔力充斥他的视野,具体架构则全然无从辩识。仅仅片刻,他便感到一阵剧烈眩晕,不得不停下了尝试。 有人在他之前进入高塔。以实力计,两人的差距如同天堑。正如苍云所说,比起真正强大的巫师,他的积累仍远远不足。然而此时此刻—— 他不会害怕。不管死亡,还是任何事。无论成与不成,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不会后悔。 费米尔放平心绪,有条不紊地为自己加上一个个防护秘术,绕开那条裂缝,将手按在塔楼底部,唤醒体内属于的血脉。墙面微微泛起光泽,发出共鸣,随之化为流动的液面。他收回手,整理好身上的黑色长袍,三两步穿过‘墙壁’—— 迎接他的不是预期中的攻击或陷阱。塔楼内部的构造与‘记忆中’相差仿佛,只是不见了‘父亲’埃达的气息。四周墙壁上刻绘着众多生物的图样,旋梯沿着墙边一路向上,通往埃达曾建立的许多实验室和资料馆。塔楼底层的墙边同样摆放着长桌与书架,位于大厅中央,一个仿佛由无数光点和线条组合而成的模型悬浮于空中,结构丝毫不停地转变着,似乎含有某种奇妙的规律。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模型’左侧的那个身影。那是个健壮的男人,约近两公尺高,身披深红色的袍子,蓄着长须,头顶没有一根毛发。他的脸庞坚硬如石,额头平滑,令人难以分辨年龄。费米尔隐约察觉,大厅中的生命魔力正向四周散开,仿佛因恐惧而本能地退避—— 他认识那个人。杰斯特·摩尔根,现任巫师联合会首席,红袍巫师之长。 他还记得自己十四岁时,曾以‘最年轻的初阶巫师’这一荣誉,接受过对方长达一个月的独立指导:联合会一向注重年轻巫师的培育,所以这不过是惯例。而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老巫师渊博的知识和熟练的技巧,便是头发稀疏的脑袋,和不苟言笑的面容。而若没有那场意外,自己或许会在取得中阶巫师的资格后,正式成为对方的弟子——以及联合会的一员。 相隔数十年的重逢,无法让费米尔感到丝毫喜悦。目前仍然活着的巫师中,他清楚,杰斯特恐怕是最了解自己,也是最难以对付的那一位。 “好久不见,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是你。”费米尔向一侧迈出几步,转过身,紧紧盯着老巫师的面孔,“看样子,对于埃达遗产的吸引力,我还是低估了一些。” “联合会不需要埃达的力量,也不追求无谓的永生。”老巫师的神情一成不变,“但我不能让你得到它,费米尔。” “那倒是我高看你了。果然就算你,上了年纪以后也会变得懦弱。”年轻巫师瞟了一眼对方的头顶,摊开双手,“既然如此,为何不将这无主之力让给我,而要任由它在此处发霉?” 老巫师沉默片刻,目光中带着些许惋惜。 “那名天族——爱丽儿和我说过你的打算。你的目标,不只是埃达,对吧。” “的确如此。”他干净利落地承认,“亚历克斯花了一辈子,都没能创造出完美的生命。我可不想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