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但是先盖普通瓦,再用小块彩瓦覆在上面,是二弟的巧思。”黄录笑道。 黄醒牵了牵嘴角:“爹呢?” 黄管家欠:“老爷夫人都在花厅,大少爷请,小少爷请,阿当先生请。” 他实在是一个很周到的管家,无可挑剔。整座黄家宅邸都是个很华美的宅邸,无可挑剔。连黄老爷黄夫人都是无可挑剔的主人。他们威严而又慈祥,没有鄙视阿当这样来历不明的野人,体贴的给他安排客房,安排前还是盘问了他几句,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们问了两个儿子此行的见闻,嘘寒问暖,老爷比较严肃夫人比较慈,也都恰到好处。 但阿当总有一种感觉,像踏入麦汁编出来的世界,这些都是假的,故意设计出来的背景,为了履行一场杀局。 但他不知下一次杀机,会来自何方。 黄家安排给他的客房不错,布置整洁舒适,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橡树,当然是不会用枝叶发出可怕刀法的那种。树下有个漂亮的小花园,花园里还有五彩雉鸡在趾高气扬的走。 这里虽然不是宫,就阿当看来,也差不多了。 下人端来的晚膳,是一碟大头菜一碟云片豆腐一碟蚝油牛一碟风鸡一碟板鸭一碗时蔬三鲜汤一碗酸泡菜下的挂面,一盘五仁饼一盘蜜饯,居然还有一壶琥珀色的“珂葡勒”美酒。 菜式不算什么山海珍奇,但干干净净搭配得当,那滋味火候掌握得,阿当觉得,就算皇宫,也不过如此了。 每一碟菜都不太多,因为只是给他一个人吃的。黄府的规矩,大家吃饭各自拿到房里,除非大宴宾客,否则很少坐在一起。阿当显然不够他们“宴宾客”的资格。 阿当表示理解,但也觉得寂寞。 幸亏晚饭之后,黄醒就来看他了,问他:“菜还合口味吗?” “好吃,”阿当饮完了整壶酒,豪气上涌意气风发,“可惜没有合适的餐后甜点。” 黄醒的眼睛中泛起笑意:“怎样才叫合适的餐后甜点?” “藏花糕。”阿当比划给他听,“下面是松松软软的,上面是滑滑的透明的,透明的里面藏一块糖,你可以看得到,用很鲜艳的颜色作糖皮,糖皮是软的,里面的糖心是硬的。我有时故意少吃点饭,也要吃它,尤其要吃那块糖。” 黄醒的眼睛里露出很奇怪很奇怪的神色:“你说的糕,我家就有,我也会做。可是你的故乡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呢?” “麦乡。就在这里往北走十几天的地方。” “真奇怪……”黄醒垂头想了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去看看。” 然后他就走了。 走之前,他叫阿当好好睡觉,不要担心他,更不要到他房间里保护他。“我已经回家了,这里有好多家丁护院供我差遣。”黄醒说,“有些确实是我哥的人,有些只听我的话。我会叫他们站好岗。” 阿当只好一个人乖乖上睡觉了。 但是珂葡勒烧着他的脑袋,他睡不着,翻来覆去,脑海中都是黄醒的黑发星星般的眼睛,衣领里白皙的脖颈,嘴角挑起来,一笑。 被褥好像烧红的铁板烤着他,阿当跳起来,一拍脑门: 他真笨! 他不去黄醒的房间,但是可以去黄录的房间啊! 蒙个脸,监视黄录,说不定还可以把黄录从被窝里拉出来,bī)他招认实话呢? 这样的妙计,他居然一直都没想到,看来酒果然能启发人的灵感。 阿当说干就干,撕块布——呃这里的布都是主人家的被子毯子什么的,撕了多不好,权衡一下,还是把枕头上的枕巾拿起来,连头带脸包一下算数,揽镜自照,效果居然不错。 他施施然出门,足尖轻巧的踏开晚风,护院们比麦子还呆,他容容易易就绕了过去。 前面就是黄录的屋门。 阿当稍许顿了顿脚步,有点清醒过来:到人间之后遇到第一件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背后总有种说不出的诡秘。这样诡秘大事的核心人物,他的房门真的这样容易进去? 阿当的脚步只是稍稍顿了顿,又往前去。 管他呢! 酒还在血管里烧,星星般的眼睛还在脑海里闪,豪正浓,刀山血海也要去。 这次有人拦住了他。 阿当挥刀。 刀在半空,生生停住。 刀锋下是星星的眼睛。 这双星星的眼睛像在生气像在无奈像在笑像在嗔,像在问他:“你干什么呢?” 阿当刀垂下去。 黄醒转走了。 阿当也就跟上,亦步亦趋,仿佛他上有一根线,牵住了他。 黄醒转,低头,看了看他的刀:“这是你的刀?” 是。 “这只是一柄柴刀。” 是。 “能给我看看吗?”黄醒伸手。 手在夜色中,如纤薄的花,仿佛一阵风都经受不起。 阿当摇头:“师傅说不能给别人。”想了想,着急解释,“不是舍不得给你,我是怕违背了师傅的话,不吉利,连累你遭殃。” 黄醒笑了笑,缩回手,又看了看他的刀:“像有宝光内敛,恐怕不是寻常柴刀呢。” 阿当只有诺诺答应着。 黄醒背了双手:“你来盯着我的大哥,怕他出来杀我?” 是这样。 “其实不用的。”黄醒叹气,“我想了又想,总觉得不可能。想必里面另有秘密我们没发现。杀我的不可能是大哥——” 他话才说到一半,黄录的房间里,有人掠出去,法这么快,有如淡烟。 阿当与黄醒飞快的对视一眼,跟上去。 但见黄录行步如鬼魅,绕开了黄醒屋外的护院,轻功这样好,黄醒和阿当都有那么会儿失去他的影踪了,但他终于出现在黄醒的前。 举刀,往下劈,对着上人的脖颈。 幸好上根本没有人。 黄醒跟踪阿当出来,上被子卷了一卷,仿佛有人一般。 黄录这一刀劈空。 而阿当已经大叫:“杀人了!有人杀小少爷!”外头护院们本就受黄醒警告,提高了警惕,顿时都扑过来,火把的光焰闪电般照进房间。 这才叫请君入瓮捉在。 奇的是,已经捉住了,黄醒却突然抓住阿当的手腕,飞也似的跑了。 如果是麦子们敢这样抓住阿当的手腕,阿当有一百种方式避开它们并砍断它们的手腕。 黄醒手上的功夫,实在不高明得很。 但他这样一抓,阿当就是避不开。 因为他是黄醒。 卤水点豆腐,一物克一物,阿当不知为什么就是拿黄醒没办法。 黄醒拉着阿当跑到角落里,问:“我没有做梦,是不是?” 没有,手腕很痛……很有一点点痛。 “但是不可能啊!”黄醒甩着脑袋,“大哥没有任何理由杀我!我不敢过去,不敢问他为什么!” 阿当叹了口气,柔声道:“这话不该我说,但是,也许你大哥不是你父母亲生的,你才有资格继承家业,他知道了,就想把你杀死。” 他猜得很近理,但黄醒用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阿当有点生气了:“为什么?” “因为我是女孩子。”黄醒一字字道,“从小当男孩养大,但是,绝不可能越过大哥去继承家业。我父母是希望男孩子来继承的。” 阿当望着黄醒,望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忽然伸出手去,解他的发冠。 黄醒脚下动了动,像是想逃开,却又停住了。 就好像对他来说,阿当上也具备某种魔力,只要阿当伸手,他就避不开。 山长水远,云破月来,相逢如何相回避。 发冠解下,黑发再一次散下来,黄醒纤纤的立在夜色中,如前生后世约定的一片月一个劫。 枝头鸟儿振翅而飞,院子里声音更响,忽然又静了。 在声音最响时,里面有一个嗓子说:“老爷来就好了——” 黄醒仓促的退后一步,转,掠向院子。 这是她的家人,她的生活,她必须面对。 阿当呆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去,只见黄录已经被五花大绑的绑住了,黄老爷仰天长叹:“作孽啊!作孽啊!黄家不幸,长子竟然被妖怪附!” 若不是妖附,一个一向谦和的大公子,怎么会对他一向保护都来不及的幼弟下杀手,而且一次不成功又来一次? 黄夫人哭泣起来:“我不知道……都怪我……” 真是个善良的女人,一出事,总是先怪到自己头上。 黄老爷问:“附近有没有能驱妖的道士?” 卓管家立刻上前一步:“小人立刻去请。”声音也很沉重。 然后他们都走了。 只有一部分持火把的家丁还有黄醒留下来。黄醒回头望了望阿当,脸色很奇怪,嘴唇动了动,像有话要说。 “小少爷,”黄管家转回来,谦恭而沉重道,“老爷请你去。” 黄醒闭上双唇,走了。 “当先生,”有个丫头向阿当行礼,客客气气的,“您也去歇息罢!” 阿当回到了房间里,可是睡不着。 他有点累,但绝不会比割一把“麦村”里的麦子更累。而被褥好像比先前更了。他像一块怎么烤都烤不熟的饼,翻来翻去都翻不妥贴。 他想着黄醒回头的脸色,那动了动又闭上的双唇。 明明黄录已经被捉真相已经大白,他们之间,怎么好像比以前还要隔得远了。 如果黄醒现在在他面前就好了,阿当想,他要问她—— 上头有很轻的响动,几片瓦被翻开,星星样的眸子出现在那里。她小声叫他:“阿当?” “阿醒!”他高高兴兴的唤她。 她呆了呆,笑了。那笑容才舒展,又敛住。她向他招招手,叫他上来。 他赶紧翻檐而上。 赤红的碎瓦在月色里,如血凝的冰。阿当催问:“你现在好说了?” “什么?”黄醒一愣。 “管家叫你走之前,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阿当提醒。 “呵是,那时——”黄醒道,“我想跟你说,我一直扮成男儿样子,因为我小时候,有算命先生说我会在梳妆打扮时摔一跤,钗子扎进眼睛里死掉。所以父母就不给我有梳妆和用钗子的机会。” 似乎是真话,但又似乎藏了什么。阿当看着她的眼睛,她扭头避开。明明离得这样近哪!风吹起她的发丝,可以拂到他的面颊。可是却这样远,想触的,一点都触不到。如万水千山,万水千山。 “你说你向人问路,人家听错了。”黄醒背对着他,问,“你其实想问的是哪里?” “潜潮谷。”阿当道。 “找到它做什么?”黄醒追问。 “……擒住谷主,把他带回去,如果做不到,那就杀了他,把他的血带回去。”阿当背诵。 他背得尽量平静,但师傅向他吩咐这句话时的怨毒终于感染了他,这怨毒从复诵的语句中透出来,如鬼在冥间递出的毒咒。 黄醒打了个哆嗦:“等天一亮,你就走吧。”她好像很怕阿当追问,飞快道,“你的事很要紧,别再在我们这里耽搁了。我会给你选一匹很好的马送你走,你要答应我——”咬了咬嘴唇,“你可以向任何人问路,但不要在我家人面前提起这个谷的名字。” “为什么?”阿当不得不问。 “因为我家里人都很讨厌神神鬼鬼的事,”黄醒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回答,说得更快,“那个谷听起来就很神秘,我……我不想你被我父亲讨厌。” 说到最后一句,透出真心。她的脸很快红了,飞快的走了。 阿当痴痴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 说不定她还会再回来,再向他说一句话? 那句话一定值得他站上一夜等候。 但是她再也没回答,阿当却看见了刀光。 一刀比闪电更亮。 阿当的形顿时从檐下消失。他向那一刀的方向冲去,速度比闪电更快,但他还是嫌慢,只怕自己已经救得晚了。 黄醒在刀下闪避。 从山峰上掉下来时伸手去抓阿当的手时,她功夫还不怎么样,但短短几个时辰,她就好像受了神鬼点拨,脚步轻灵如云,在闪电的刀下避了好几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