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了不起的二舅母(上)
有大半年没有见到二舅母了,她住在乡下。过去,每隔十天半月,她那黑瘦的面孔就会在门口出现。一进门,那干巴巴的身子顺着墙板壁滑落到板凳上,默默地坐着一声不吭。有几次,大概满腹的心事是在憋不住了,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我母亲诉说……我的母亲常常被弄得无可奈何,匆匆卷起衣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半钢手表,说道:“我给你放锅,煮面条吃吧。”不久,二舅母精神抖擞起来,正襟危坐,一碗又一碗,唏哩呼噜,喝得满头大汗,回回都是锅底朝天。搁下碗筷,抹抹嘴,心满意足地走了,从不在城头过夜的。仿佛那两大碗连汤带水的面条就是她来的目的。 今天礼拜六,二舅母又来了。她黑瘦的脸上现出了红晕,身子骨依旧干巴巴的,只是换了一套大半新的衣服,肩上多了个白布口袋。进了门,还没有站稳,把摆布口袋“咚”地放到桌子上的簸簸里,兜底一提,茄子、辣椒、小瓜、嫩苞谷嘀里嘟噜堆了一堆。 这时我们刚吃过早饭,母亲在里屋休息,我在做作业。我第一次见二舅母拿来这么多东西,心里有些惊奇,上前端板凳给她坐,并且说:“我去放锅……”“不要煮那面条了。”她摆摆手,打断我的话,大声说:“城门口有粉馆,我去吃过了。”说着自己倒了茶水,转身朝墙边新做的蒙板床走去。我张口正要喊,她已经一屁股坐在床上了,随即吼吼地叫道: “哎哟嗬,哪个时候做的新床!” 这个举动惊得我目瞪口呆。 那蒙板床,是我们家唯一不付租金的私有财产。梓木枋,杉木板,全都来自国营红星林场,请的是城南门有名的木工师傅。全家人省吃俭用,几年的积蓄全在上面了。可是有了它,父亲母亲之间关系竟然有点紧张起来。可怜的父亲,常年在乡下奔波,餐风露宿,废寝忘食,在少得屈指可数的时间回到家,想在舒适的蒙板床上休息片刻也不行。母亲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干脆揪住他的耳朵,硬把他从床上拖起来。父亲每每忍气吞声地嘀咕:“虚荣心重,嘿嘿,虚荣心重。”*而堂皇的蒙板床,终日安静又神圣地立在那里。母亲每天三次地为它整理,还在床上铺设了新垫单,摆放了簇新的被子。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就是为了那几位话多的同事们来了,好来一阵指指点点,这又何苦? 现在,二舅母不但在上面摇晃身子,哼哼唧唧,还叉开五指,抚摸被面,粗糙的掌心里发出呲剌剌的声音。 母亲从里屋快速出来,很着急问:“你来啦。”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拿起扫衣服用的毛掸子从床头轻轻拂扫,荡开飞起来看不见的灰尘。这样一来,二舅母就不得不起身让开。可是,她站在母亲身后,看了几秒钟,绕到母亲扫过的地方,又坐下了。 母亲张惶地看着二舅母,想了想,和颜悦色对她说:“我要上班去了,你也想上街,就走吧,街上稀奇东西也多。” “要得。”二舅母立马起身,仰头喝干了茶水,放下杯子,兴冲冲走到我母亲前面。 才两分钟母亲又跑回来,急急忙忙进去里屋,接着就听钥匙的哗啦声和一阵翻弄抽屉的响动。二舅母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大声喊:“大姑妈动作快点嘛。”母亲手里拿张塑料布跑出来,急豁豁地推我:“快去陪二舅妈,就说我忙找点东西。”说着,拿起毛掸子掸几下,慌慌张张覆盖在蒙板床上,跑来跑去的,将四个角压严实了。突然听到外面有响动,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只好跑了出来。 一到街上,二舅母明显地伸直了腰杆,走几步,还故意挺一下胸脯,左右上下看看自己的衣摆。那历来巴着地面的脚板今天似乎要翻转过来,踏得街面的石板噼啪乱响,穿着那双茄色的胶底鞋,十分显眼,活像一堆蹦跳欢悦的斑鸠。她认真回看自己衣服后摆,扯伸展她认为有损于自己形象的哪怕是一寸小小的褶皱。她一路甩着手臂,在路上拐来拐去,想方设法走朝前,让我始终跟在后面。